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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场

发布: 2016-9-13 15:57 | 作者: 颜忠贤



        那是一种类似卡夫卡式的荒谬剧演出,但是马三宝却是不小心陷入的演员,最惨的悲剧其实是闹剧……
        马三宝只依稀想起的是某一回可怕的开始,想起那天种种的第一回……上路一路去欧洲找郑和的古董的在机场的闹剧。
        太多意外地担误到半夜飞机最后天快亮了才出发,好像荒山的孤魂野鬼在夜用尽的遗憾之中打量太多自己的的余绪。怪异的所有状态变得抽象,或许因为太早人太少,空荡荡的机场极端冗长极端死寂的走廊末端始终有种呑没人的隐约感。但是,或许也只是因为前一天完全没睡。因此转机的过程上飞机下飞机都昏,一路找地方歇脚,边昏边走,坐车睡到了车站还不知道,一路昏昏沉沉的飞机上没睡好,永远太冷也永远太闷。
        那欧洲机场和台北的温差十度而且始终快下雨,天气显得那么唐突而反差。但是那天最怪的事却竟然是我被贴身搜身,过关有一个检查我行李的犹太人老先生异常地谨慎而弯身搜得很详细到开所有行李的袋口缝隙,或许那时候可能有被预警可能会出事。甚至检查护照大厅有贴一长条英文对照,布条:“加强侦查恐怖分子”。
        以前都没有过地紧张的马三宝觉得极端奇怪,因为过去从来都没检查这么仔细。那看来非常世故的老先生问他来的目的。来谈生意的他却说他只要去找古董看古迹……从头到尾听起来都很假也很含糊,检查官英文发音不太准也不太清楚,他也都听不太懂,或许说的英文也很忐忑所以就更可怀疑。但是搜身是另一个年轻的洋胖子,却更为怪异地严厉。他在行李打开后就可疑地被带到机场大厅角落一个三面木隔间式的隔板后,那里有一张长桌和置物盒可以放所有罗列的行李里他所有的愚蠢东西,所有的乱糟糟塞满的刮胡刀牙刷盥洗物或手机电池充电插头阿斯匹灵甚至出发现前来不及洗的皱巴巴的卫生的脏兮兮衬衫长裤内衣内裤,都竟然被很正式地一如警方证物或是博物馆动物标本地被整齐罗列于桌面,太正式到有点滑稽……那种真的防恐的勾心斗角的细节拿揑问话内心戏打量拖了非常冗长的好几个小时的侦訉般地检查……
        一开始的入门鞠躬的那穿警备制服的胖检查官还先跟他斜身浅行礼。然后就擧双手,他说了一句英文,大概是掏出口袋里东西的意思,因为他边讲边指了长桌上的空置物盒。也放到长桌旁罗列的证物之中……仿佛他全身都可能是不明可爆裂物。
        然后开始了……那检查官彻底地严肃地从马三宝背后用手掌很仔细地全身从上到下甚至每一个死角都摸过,脖子胳臂还好,腰椎两侧再往下,双腿摸得很紧张,但是完全没放过,从臀部到大腿膝盖小腿,又倒回上头再一回,左侧完再右侧,最怪异是在胯下两侧,避开阴茎但是却掌侧紧摸往下到阴囊边深处再缓慢地滑落到肛门,没有放过任何一个细节,也没有一丝性的气息。反而像是在验伤,品管官员检查生产线冗长产品打造有无疏失瑕疵,或是在议价最后端详喊价的巨大鲔鱼鲑鱼弧身鱼鳍下有无异常溃烂,或就是古董专家鉴定某明清太师椅弯身仔细用手指抚过每一个接榫木椅背椅足扶手卡接是否有蛀有伤种种的讲究……
        但是却也因为这么仔细又疏离,深入摸索又无以名状。使马三宝第一次对自己的肉身涌现了某种古怪的从未有过的缺席感。仿佛只剩下躯壳的动物肉身,蜕皮的荒置路旁破烂蛇皮还以为自己仍旧是巨蟒,甚至,虫蛹还以为自己仍然还是虫。他甚至觉得在某种状态之中自己是被性侵了般外星人式的。但是他想过也可能只是要查藏海洛因之类塞入肛门的,会不会叫他趴下伸手指插入菊花洞口。或真的脱光验全身可以绑药或绑炸药的关节私处用金属触手一如肠镜伸入的侵入性更深的检查。他不知道……因为充满狐疑的那警服胖警官的太过道貌岸然一丝不苟反而更令他担心会变成这种灌水灌肠刑求般的更多可能。他怀疑自己真的会看起来像回教徒那种基本教义派的特工恐怖分子式的暗示性太强。更糟就变成科幻片式关键报告那种挖眼珠换眼珠用金属蜘蛛细足伸入七孔流血般的所有肉身孔洞。
        而他那天根本没睡……一路昏沈到始终感觉存在感的出奇低或许也害怕像更多出事,或旧伤发作的膝盖脊椎后腰再找上门或就是太赶太慌到不知忘了什么。也可能搜身只是故布疑惑,其实他们同时在他没留神的刹那间将他脑袋动了手脚式地照过什么光下过什么药打过什么针之类的分心……更多秘室里的更多检查官们还在大肠绒毛皱折缝隙中埋入针孔镜头照射余光端详……
        最近几年因为太常出国太常困在机场里头的马三宝老感觉到这个人间是以不同的生物时钟不同的进化史观在个别的黑洞里头打转……人们所有关于这些衣或吃或住或所有这时代鬼东西讲究的细腻到近乎不可能地太难以置信,像当年郑和拿中国的青花瓷和丝绸给土著看的六百年前:火药、罗盘、中药……对他们而言都像法术。
        马三宝所因此想起当年郑和到了那个地方的状态……那种最抽象或是最疏远的理解及其误解,用顶级丝绸和茶叶只能交换象牙和虎皮和活的斑马长颈鹿,都会变得穿凿附会,只能简化或切割成土人可以理解的状态。
        在机场等飞机时马三宝竟然做了一个怪梦……
        梦中,出事了……那个在飞机场接应的人想说服太紧张而失措的马三宝,可以留下来,发生太多事,却不一定要逃亡不回来,或许,如果真的要出国,也只是避一下风头,只是逃离一会儿就回来。他安慰他:用钱可以解决的事都不算严重的事,甚至,缺的钱他可以换以欧元或美金或任何货币帮马三宝付。其实真的可怕的却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马三宝并不记得,甚至完全不清楚,那是某种隐隐约约的威胁感,他做错了一件无法被原谅的事……而极端害怕。
        最后,就已然慌慌张张地赶到了飞机跑道前的候机室了,接应的另一批人们在等他,提到更多,有跟他一起参加的几个人已然自杀,有好多的大电视台记者扛摄影机在出境门口等着要访问,好像也有杀手埋伏在人群里头,那人叫他千万不要走,千万小心翼翼,不要再做傻事。
        但是,马三宝仍然想不起来他做了什么……
        马三宝老觉得……悼念他长大在台湾这世代的那么荒谬。一如曾经风云叱咤的某太空船摔毁在野地田梗里却竟然被村民路过不小心发现:泥淖中的钛合金的防爆门、电脑主机板的最高规格处理器、导航系统校正指数到千分之一毫米的机心、还能启动的核子动力引擎……开挖的农民看到这团块机械残骸,因为看到太多机体撞击坠落的擦伤泥渍,就懒得再追问,或许也怕惹事,根本不想去探究……就只是叫镇上捡破烂的来载……甚至也就秤斤卖了……的那种一向草草收场的马虎。也像不小心路过某北京老胡同里的不三不四的古董私货仓库里所看到了好多标示买一送一出价就卖的纸牌后……成堆的盗挖龙门石窟的大大小小石刻数百年庄严但削鼻的老佛头、走私来文革期间红衞兵收刮老藏庙里的看似已被加持念咒多年的极旧极阴森的诸多宝瓶金钻杵天珠令人心悸法器……的那种好气又好笑的令人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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