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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踪

发布: 2016-9-22 17:09 | 作者: 李静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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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面结冰,冰车和冰鞋在烟灰色冰面上划出雾气。斜对面照例有人砸开一个角冬泳,其实游不开,十五米就得拐弯。上一个冬天,我和梁一宁来后海吃完饭,裹成两粒胖汤圆散步,他用围巾遮住大半张脸,声音瓮瓮:“这哪里是冬泳,分明是在泡澡。”泡澡的人听见了,怒气冲冲往前游去。
        失踪给一张没有打光的照片加上美化滤镜。我和梁一宁恋爱五年,结婚七年,琐事消磨,时常争吵,吵得激烈时,我暗地里希望过另有男人出现,让我积聚勇气,和他离婚。这种愿望真实,然而短命,和好之后,我们依然是恩爱夫妻,做爱之前,他喜欢用手指在我的大腿上写字,让我辨认他在沉默中说出的情话。现在梁一宁失踪,我们可能永远都是恩爱夫妻,一个人睡觉,皮肤渴望冰凉手指划过的声音。
        我靠着荷花市场边的球形墩子,等鬼知道什么人,鬼知道什么事。小广场密密挨挨没有缝隙,有人随着京胡唱“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诸葛亮是个白脸胖子,唱到“闲无事在敌楼我亮一亮琴音”时,假装抚琴。中间有白发老头,手持巨大毛笔,蘸水在地面上写字,写的是刘禹锡,到后面“飞入寻常百姓家”时,最前头的“朱雀桥边野草花”已经渐渐消失。一切正常,让我的不正常显得突兀而不合时宜,像在人人都安心泡澡的地方,有人摆出姿势,一定要游起泳来。
        有男人向我招手,我左右确认,的确是向我招手。他裹成黑色汤圆,黑围巾遮住整张脸,我走到他面前才慢慢解开,我定睛看了一会儿,没有错,这是潘意林。他不再长痘,面色苍白,像毕业这十年都躲藏在一块黑色玻璃之下,个子还是高,却见了佝偻,可能再也没有打过篮球。
        潘意林示意我沿着后海散步,我们默默往前走了一会儿,经过几十串冰糖葫芦、云朵般棉花糖、等待油炸的蚕蛹和蝎子。在人声最喧嚣的地方,他忽然开口说:“我毕业的时候考了公务员,先是做会计,现在是财务主管。”
        我并没能把眼前这些事情完全联系起来,迟疑了一下才说:“我记得,你学的是经济……你在哪里做财务主管?”
        他不说话了。湖边有风,吹动枯败柳枝,树下有人下棋,我们停住看那盘残局,我满脑浆糊,差点没有看出连环炮。又过了一会儿,潘意林才回答:“跟你说不清楚。”
        “跟你说不清楚”是我的口头禅。潘意林追我的时候,偶尔夹缠不清,每隔一段会打电话来逼问我“到底为什么选梁一宁不选我”,我有点反感,就说“跟你说不清楚”,然后挂断电话。毕业前最后一次见面,我们在图书馆门前迎面走过,我觉得尴尬,他却突然拉住我,笑眯眯说:“再见啦,dear miss‘说不清楚’。”阳光灼人,我记得他头发反射虹彩,手里拿着一本卡夫卡的《审判》。我们在西方文学选修课上认识,第一次课潘意林恰巧坐我边上,后来他就总是坐我边上,他记牢了我用来占座那本毛概。他写情书,投到我们系的邮箱里,信里说“要是我能让你在我身边这张小沙发上坐下,拥有你,看着你的眼睛,那该多好”。见面又老老实实告诉我,抄了卡夫卡给未婚妻写的信,没抄好,忘记他身边其实没有小沙发。他是个明亮的人,外部和内心都没有阴影,起码曾经如此。
        那盘棋下完了,输棋的人在石桌上拍出十块钱。我和潘意林继续往前走,我偷偷看他,试图找到潘意林的确是潘意林的证据,夕阳在脸上投出变幻光影,我只看清他鬓角有零星白发。又一段寒冷的沉默后,他说:“我也结婚了,我家就在六号线上,最西边那站,东南口出来右手边的小区,进门第一栋就是,你什么时候方便就来我家吃饭。”他拿出钱包,给我看他老婆照片,其实看不清楚,模模糊糊一张白脸,头发编一根粗辫子搭在胸前,我当然说:“哇,好漂亮。”
        我们绕回小广场,写毛笔字的老头正打算收拾东西,潘意林快走过去,说:“我也试试。”他把笔蘸透水,写了好几行我才认出那是阿赫玛托娃的诗,课堂上老师专门分析过的一首:“上帝!你看哪,我已倦于复活,甚至也倦于死亡、倦于生活。拿走一切吧,但要留下这朵红玫瑰。”
        潘意林在红玫瑰之后另起一行,写得更小更草,只有四个字:“等我消息。”这是隆冬时分的北京,空气中没有丝毫水分,那些诗,那最后四个字,甚至潘意林本人,都消失得太快,水泥地一片空白,我疑心这些事情不过在梦里发生。
        
        5
        我坐在家里等潘意林消息。我不知道他会怎么告诉我消息,他没有问过我任何联系方式。手机?座机?邮箱?微信?QQ?微博私信?facebook?开心网?站在我家门外敲击摩斯密码?使用叔本华的意念?没有线索,只能枯坐等待,在家中苦学摩斯密码和各种藏头诗。不敢出门,买菜也用淘宝,每当快递员上门,我满怀期待看着他,幻想他另有身份,幻想他会左右张望,然后压低声音和我说出“消息”。
        但并没有。快递员的确是快递员,在我签收后迫不及待赶往下一家。我打开纸箱,上海青就是上海青,鲈鱼肚子里没有藏纸条,花菜被我一朵朵掰开泡在水里,半个小时后也没有看出端倪。有一回的五花肉煮到一半,猛然发现上面有紫色标记,我心里一惊,连忙捞起来细看,发现是检疫印章,模模糊糊看出是“放心肉”三字,但谁知道呢,也许印章中另有被我煮掉的深意。
        这块肉让我懊恼三天,几乎吃不下东西。胃里空荡,却又燃着火,不知是什么燃料能这样一直烧下去。靠着落地窗往下望,卖水果的,卖煎饼的,修鞋的,卖豆制品的,轻霾笼罩人间,我不敢确定他们真的是他们,也许搁豆腐的木板下藏着匕首,金灿灿的湖南冰糖橙里埋有窃听器。徒手摊煎饼的天津女人,终年围一张红色米老鼠围裙,两坨红脸蛋,胡乱束着马尾,用郭德纲腔问我要不要辣条和火腿肠,谁知道呢,也许她每天七点收摊之后,梳洗一番,吹卷头发,穿闪光丝袜,进出新光天地。
        过了一个月,没有“消息”。我开始慌神,用尽一切办法在网上搜索“潘意林”,搜到一个“温岭市日腾银山金银花种植专业合作社经理”,网页上留下手机,打电话过去,对方真的在卖金银花,三百斤起订。又有“巴县界石人民公社石岗管区社员”,是农村青年第一届春季生产运动会栽秧健将,首创七小时栽秧二亩六记录。没有财务主管潘意林,在黑色玻璃后面上班的潘意林,我的大学同学潘意林。
        半夜看电视,重播某一届国际大专辩论赛。我突然想起当年潘意林参加过这个比赛,我们学校最后拿了冠军,他是三辩,决赛时的总结陈词很得好评。潘意林回到学校,在宿舍楼下找我,把奖章给我看,我有莫名得意,但作出毫不在乎的样子,说:“你给我看干什么,又不关我的事。”潘意林讪讪地说:“我以为你会高兴。”
        我努力回忆了一会儿确切年份,上网搜出那次比赛的资料。冠军队有张合影,放到最大细看,三辩是一个眉目清秀的小男孩,潘意林当时也是眉目清秀的小男孩,但那绝对不是潘意林。我关上网页,敲击鼠标的滴答声吓住了自己,也许我的记忆出现偏差,也许为了阻止我的记忆,他们修改了整个世界,但他们……他们到底是谁?
        第二天我摸黑出门,在天津女人那里吃了煎饼,加双份辣条和火腿肠,路灯未灭,我借光仔细观察她的脸,试图找到另一张脸浮动的痕迹。六号线一路往西坐到尽头,东南口出来右手边的小区,进门第一栋。开不了门禁,也不知道门牌号,我问所有进出的人:“请问潘意林住这里吗?”风吹得越发激烈,我冻僵手脚,木木站在门口,没有人回答我的问题,早上八点,谁会站在别人家门口等人?谁会没有对方手机?后来有个女人,头发编成粗粗辫子,穿酒红色羊绒大衣,我在玻璃门外看她细细搜了邮箱,就那么三十厘米见方的邮箱,看起来空空如也,她搜了怕有五分钟,才打开门禁出来,双眼红肿,嘴唇干裂。我问她:“请问潘意林住这里吗?”她略微发抖,还是一言不发往前走去,我注意到她上面打扮这样正式,下面却光脚穿一双米色棉拖鞋。
        重新坐上地铁,沿着上次的线路去了昌平。还是那班郊区公交,下车还是那根电线杆,上面贴着同一张纸:“取暖费由此进。”沿着小巷子走到尽头,门外就听见鼎沸人声,进去看见敞亮大厅,开放式柜台,里面坐着身穿制服的年轻女人,飞快数钱,飞快盖章。我问排前面的大妈:“这是干什么?”她上下打量我,说:“姑娘你没毛病吧?门口不是写着么,交取暖费啊,你是不是没带现金?这里可不能刷卡,你出门往左边走,走一里地,才有提款机。价钱你知道吧?今年可是一平方米25了,你别取少了,要不还得重走一趟。”
        我问:“取暖费什么时候是在这里交了?”
        大妈又反复打量我,看上去真的有点担心:“嘿,姑娘你真的没病吧?这里一直就是交取暖费的啊,我都交了多少年了。你是不是头晕糊涂了?喏,人这么多,且等着吧,那边有椅子,你先坐一会儿去,我帮你排着。”
        我的确头晕,就听了她的话坐在椅子上,快排到我的时候才说:“哎呀,我忘记取钱。”往外走上大路,风吹散迷雾,蓝天之下万物清晰,让这个世界有一种坦荡的悬疑。
        
        6
        梁一宁大概十点回到家。我九点五十去楼下买点生活用品,十点三十回来,地毯上整整齐齐摆着他的皮鞋,房间里有浓浓烟味,他那包软玉溪没抽完,一直放在电脑边。梁一宁躺在床上,裹住被子,紧闭双眼,拉上窗帘,房间里暗如深夜。
        我换了睡衣上床,攥住被子的一角缩在床边。开始没有动静,后来他才凑过来,从后面抱住我,用手指在我大腿上写字,指尖冰凉,让皮肤爆出颗粒,我在沉默中辨认他的字迹。梁一宁对我说:“我告诉过你,法定失踪是最好的一种失踪。”
        就是这样。梁一宁回来了,这意味着他从来没有失踪过。我们闭上眼睛,把世界隔绝在外,对这件事情绝口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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