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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去哪儿了

发布: 2016-9-22 17:51 | 作者: 王威



         
        这是哪一年?我几岁?很模糊了。惟记得第一次乘火车的旅程咋恁般漫长。
        整个世界像在下土,灰蒙蒙的看不见希望。鲜有人烟的旷野,倏尔搬来高山、倏尔横亘大河。皇城根下生长的我,颇感神秘好玩,趴在车窗,津津有味地守到黄昏。
        “妈妈,这么多小土堆是什么啊?”
        “是坟头。”
        “什么是坟头?”
        “是埋死人的。”
        死人------我不由得头皮发麻,蜷缩成一团。偷眼望去,妈妈的脸上平静如水,毫无所动。
        我们这是去哪里?去干什么?茫然不知。沉闷的气氛犹如除夕夜的鞭炮会随时爆炸,不敢问也不敢淘气,勿惹“火种”,听凭大人的安排、摆布。
        行前的那段日子,恍惚嗅到了家里的异样。先是爸爸忽然不见了,再也没回来。从此家中欢声笑语不再,烹调香味散去。继而姥姥和舅舅姨妈来家里频繁了,昏暗的灯光下,隐隐传来低声耳语。空气中像添加了凝固剂,让人胸闷窒息。
        妈妈带着年幼的我和妹妹,登上西去的列车。送别的站台上,我憋住“出游”前的兴奋,任由亲戚们悲悲戚戚絮絮叨叨。
        终于,妈妈说,我们去找爸爸,而且不会再返回北京鼓楼西大街上的家。
        “那杜阿姨还能带我去鼓楼后的小市玩吗?”不谙人事的我吵闹着。
        妈妈默默地坐在那里,宛若一尊陌生的雕像,凝重的脸上写满了心事。
        美国教会高级护校毕业、少女时代就投身革命的妈妈,斯时只有二十几岁,本应就是今天那种青春洋溢的女青年。而在我眼中,妈妈是座大山,是城府极深的大人,是可亲又可畏的家长。她在独自承受着时代强加的巨大的命运悲歌,紧攥着绝望的期盼,投向大西北遥远的荒漠,寻觅亲人的慰藉。
        北京到西宁,要坐好几天火车,路漫漫到让你倦怠,也明白无误告诉你,西出阳关,故人不再。西行地域辽阔到无人眷顾,边塞朔漠,愈发荒凉,黄乎乎的干涸土地,不时卷起股股
        回旋的沙尘。绵延天际的古老坟丘,久久不肯间断,狰狞地吞噬着古今以往万千孤魂,冰冷的土地闪烁着哀怨的鬼火,让人毛骨悚然、潸然泪下,让人肃然起敬、夜不成寐。
        “妈妈,送我去什刹海的幼儿园吧,我听话。”我央求着。妹妹也啼哭着找老保姆杜阿姨抱抱。妈妈轻抚着我们,还是不讲话,倔强的眼中噙满泪水,却扭转头不要他人看到。
        爸爸是何时走的,怎么走的,去了哪里?对我来说至今都是个谜,全家人始终不愿提及,宁肯把这段刻骨铭心的话题遗失。
        多年后,我才获悉,从延安窑洞和华北抗日战场走出来的爸爸,被划成反党的右派份子,遣送到青海祁连山麓的劳改农场劳动改造。性格刚毅的妈妈拒绝离婚,不顾亲人们的劝阻,
        决然选择离开北京中央机关,义无反顾地扑向陌生的天际,寻找和陪伴逆境中的爸爸。这个命运舛误的年轮,折在“1957”。
        同行的男男女女有几十人,年轻的、满脸皱纹的,有一路歌声的叔叔阿姨,也有嗷嗷待哺的幼儿。他们像是支援边疆建设的内地骨干,并没有妈妈那样的忧郁。
        夜半,感觉身上好痛,朦胧中,一个军官伯伯把掉到地板上的我抱回床铺。那个伯伯长着一副好丑的老脸,领章上有两杠三颗星。一路上总是他逗我玩耍,让我很快忘记了妈妈的愁容。
        军官伯伯很喜欢孩子,不时拿出苹果糖块给我,讲一些老掉牙的故事。好久没有听到爸爸讲故事了,妈妈近来老是格外严肃,让我紧张害怕。难以想象,那个时代的她,要顶住多大的压力,好似悲歌壮士慷慨赴死。
        列车终于在西部门户兰州停下了。我们这群大都市来的看似“花团锦簇”的人群,难民似地被塞进简陋的招待所,好像骡马的大车店。
        那天,军官伯伯兴致很好,带着我去黄河边一个有白塔的公园。我累了,他背着我,渴了,又买来汽水,一路上津津有味地聊个不停,莫不成忘记我还是个孩子。凉亭旁,我们还一起美餐了一顿。伯伯喝了好多白酒,微醺中,从怀里摸出一张褶皱的照片,“这是我的孩子”,声音沉闷得如从腹底丹田迸出。忽然,他胡子拉碴地贴住我的脸,又扎又痛。我用力挣脱,诧异地望着那付喷着酒气的面孔,怪哉,分明额头上写着“爸爸”两个字。
        至今搞不懂,妈妈怎么会让一个陌生人,把自己的孩子带出门?穿越数十年后,我对兰州的印象,还滞留在那次同军官伯伯白塔山“对饮”的情景中。
        终于,换乘的火车启动了,继续向西。那时,兰州到青海的铁路尚未修通,火车在山中哼哼唧唧气喘吁吁,时走时停,完全迷失了时间。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山沟工地,我们被请下车。这里狭小混乱,到处堆着施工材料。下车的人熙熙攘攘拥挤不堪,我们像被赶牲口似地又换乘了敞篷大卡车,继续未知的行程。
        卡车上毫无遮拦,大人围在四周,孩子们坐在中央。高原的晌午,刺眼的日头并未丢下几丝暖意,每人都围盖着大衣和棉被。山上的公路还在施工,路面坑坑洼洼。剧烈的颠簸,让
        那个叫可可的小女孩儿无论如何都不能把饼干塞进嘴里,她着急的哭像,惹得大家哈哈大笑。那是真的发自内心的笑声吗?
        恰疲惫不堪,吐得一塌糊涂之际,我们再次被“卸下”。安全起见,车辆要空载通过险区。施工的公路开始攀上峡谷峭壁,一边是高山陡坡,一面是深邃的谷底,下边翻滚着浑稠的大河。“半成品”公路上等待通行的汽车破破烂烂五花八门,排成蜿蜒的长蛇阵。内侧的山坡上,坐满了等候的各路乘客和军人,还有许多衣衫褴褛的筑路工人。
        不知谁喊了一声:女人和孩子可以留在车上。于是我又被抱上车。
        车在峭壁上蜗行,路面向外侧深涧严重地倾斜,不远处隆隆的开山炮声不绝于耳。每个人的心都吊到嗓子眼晃荡着,女人们不断尖叫,唯恐卡车倾斜太大坠落山涧。
        数百米深涧,数千米高山,湍急的河流。方自北京大院走出,幼年之际就突兀面对雄浑苍凉大自然的惊心动魄,让我木然、失声,呆呆地僵在那里。
        弥天硝烟散去,车流缓缓驶出禁区。我脸色惨白,抱住冲过来的妈妈,喃喃地“我要回家!”
        什刹海喧闹的幼儿园已经远去,述说古老故事的钟鼓楼已经远去,北京的映像在凛冽朔风的打磨下,开始模糊。就像延安的窑洞、北京的办公大楼远离了爸爸妈妈,除了与生俱来贴在身上的亲情,一切都不再属于我们。
        进入西宁市,绞尽脑汁也看不出市区在哪里,到处都像乡下。油菜花围绕的省军区招待所,大家道尽珍重各奔西东。此刻才发现那个格外喜欢我的军官伯伯,像爸爸一样不知何时悄然离开了,且永远消失在我的未来中。
        招待所的生活对妈妈是焦虑不安和沮丧的,可我对它却情有独钟,每天跟着一帮野孩子,在油菜花田那绿油油黄澄澄的色彩中追逐打闹,捕捉各色蝴蝶蜻蜓,几近乐不思蜀。
        爸爸还是没有出现,他居然不知道妈妈带着我们来青海找他。
        后来的日子,妈妈被安排到省卫生厅工作,我们也搬到了西宁市中心大十字附近的北大街。说这里是城市是省会,还曾是军阀马步芳盘踞的大本营,和北京相比,更像个大村镇。说这是省委省政府宿舍大院,却简陋破旧不堪,像一片工棚。最初,分给妈妈的是两间老旧平房,与北京的机关宿舍太不一样了,到处是破烂和灰尘。
        这里孩子讲的话我听不懂,满街的牛羊肉腥膻味让我反胃,经不住高原的酷寒,也咽不下青稞馍。没有好玩的地方,更没有亲朋好友,感觉很不舒服。
        尤其可怕的是冬季夜晚的狂风,糊在窗棂上的纸被吹得哗啦啦乱响,早已习惯独自睡小床的我,重又钻进妈妈的被窝躲避恐惧。
        终于,爸爸出现了,犹如土行孙从地下冒出来。谁还能认识他呢?三十出头的他皱纹密布,黝黑消瘦,满脸沧桑。他半驼着背,凌乱的头发和胡须,又脏又土,与越狱出逃的犯人几无二致。爸爸紧紧地裹着油腻腻的老羊皮袄,俨然草原上走来的老藏民。
        那几天,爸妈都说了些啥,我和妹妹听不懂,也记不得,总之都是很低的声音。终于见到爸爸了,让我们格外开心,他又开始顺从地趴在床上,让我和妹妹跨在他腰间玩“骑大马”。
        夜里醒来,爸妈讲话咋贴得那么近?妈妈打了我一下,旋即拉开距离,表情严肃了许多。可我还是发现,他们藏在下边相互牵着的手没有松开。
        爸爸去的那个地方有个古怪的名字“黑石头”,据说在祁连山麓的草原上。那天,妈妈罕见地烧了羊肉土豆和萝卜,还有一厅罐头。我兴奋地跑到大街上迎爸爸,边跑边喊“妈妈给我们做了好多好吃的,有------”,爸爸急步上前捂住我的嘴,顺着他的目光,几群衣不遮体的孩子射来一片野狼般饥饿的眼神。
        爸爸又消失了,依旧那么神秘,不知所终。渐渐地,周而复始,我们进入了麻木的习惯性的日子。有时甚至觉得家里或者不再需要爸爸了,我们天生就活在一个只有妈妈的世界里。
        后来,妈妈送我去了当地的“干部子弟学校”------十年制的西宁市实验学校。没多久,乖乖的我就变成北京人眼中那种“坏孩子”。在这块孩童如牛羊般“自由放养”的“蛮荒化外之地”,我学会了打架逃学,学会了用青海话骂人,学会了撒谎。虽然尚属于“小小的”,却是一个文明社会正常孩子成长中一种异变的突破。
        初到西宁,有很多看上去好奇怪的事情。
        记得大街上有不少围着铁丝网的建筑工地,盖楼房的多是犯人,由全副武装的军人押解。每每放学,常逢他们下工,时见绳索串绑起来的犯人,在黑洞洞的枪口下低头疾行在街上。
        电影里演绎的坏人不就在眼前吗?让人见了既亢奋又害怕。当我兴致勃勃对爸爸讲述这个见闻时,我们可以拿筷子敲打脑壳的慈父,突然青筋暴跳,怒不可遏,他努力把涌到喉头的发作又吞了下去,脸涨得紫红。原来,爸爸和很多他的同事都“体验”过这种屈辱的惩罚和待遇。
        西宁有很多小巷,常见头戴白帽的大胡须壮汉当街屠宰牛羊,我们这些孩子总会好奇地围观这原始而血色的热闹。绝望惨叫的牦牛和绵羊挣扎着喘着粗气,被割开的喉咙,绛红浓稠的鲜血从脖颈中哗哗喷出,那绵细滑润的声音有如把刺鼻的血腥血红涂到我身上,无论怎么惊悚,都难以揩净------。
        一次,北大街的商店门外摆了很多五金工具,稀奇古怪的非常诱人。我徘徊良久,迅速抓起两把大钉子溜回家。这些亮晶晶的物件,成了没有任何玩具把玩的我的宝贝,不时鬼鬼祟祟取出来提心吊胆地摆弄一番。敏感的妈妈还是发现了我的劣迹,她气得手发抖,铁青着脸,生逼我把钉子送回去。威严下,我挪着寸步,心惊肉跳地蹭到商店,趁人不备甩下钉子扭头就跑。这成就了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盗窃”。庆幸的是,之后妈妈从未提起此劣迹要挟我。
        不知过了多少天,爸爸又出现了,适才进门,就被妈妈劈头盖脸责备不已。原来,探亲路上,偶遇乡间小饭馆杀了一只羊,长期的饥饿让爸爸咬咬牙奢侈了一下,五元钱一小碟的羊肉,一口气吃掉四碟。然后像犯了大错的孩子,垂着头,无语地坐在妈妈身旁。爸爸是否像我一样给妈妈做了检讨,不得而知。但夜半我听到他俩谈到我。
        “儿子会骂人了,你得管管。”妈妈的声音。
        “周围孩子都打架骂人,他不骂也会被欺负。”爸爸的声音。
        “儿子居然偷东西,长大了怎么办?”
        半晌无语,------“唉。大了他就懂了。”
        我蒙着被子抽泣起来,我成了坏孩子吗?
        爸爸继续着他神秘的消失和惊喜的闪现,间歇着给我和妹妹带来短暂的快乐。
        妈妈要上班开会,买菜做饭,出差下牧区。我脖子上挂着钥匙,常成了没人管的“野孩子”。无奈,雇了个梳大辫子的本地阿姨照料我。
        我学会了给家里担水。每天到北门外的泉水水眼,用小桶和阿姨抬水回家,桶虽小,还是把我累得够呛。不过我可是觉得那是件很好玩的事呢。
        妈妈又出差了,阿姨晚饭后也走掉。妈妈有一个年轻的女同事看到我孤独地坐在院里,就亲热地把我领回她家。夜里我睡熟了,还尿湿了阿姨的床,让我窘得不行。她不仅没责备,反而亲昵地搂着我,抚摸我的头安慰着。于是,一连几天我像找妈妈般身前身后黏着她,期待着抚摸我的头,这种感觉可真好。傍晚,我又去敲她的门,阿姨在里面答应着却不开门。在门口蹲了良久,不知什么念头,我鬼使神差地爬上她家后墙,从后窗缝里看看究竟。这一瞥让我慌乱得即刻闭上双眼,漂亮阿姨赤裸着全身,正在洗浴。说不上是害怕还是害羞,反正做了错事,我连滚带爬地撒腿就跑。不一会儿,阿姨挽着湿漉漉的长发来叫我,笑眯眯地说:我刚洗了个头发,你过来玩吧------。
        无师自通,从此我朦胧知觉了男女有别,也再没敢踏进漂亮阿姨的家门。
        高原的冬季格外寒冷,反复发作的哮喘让我住进医院。出院后,邻居大姐姐跑来悄悄说:你妈妈在我家里哭了。我急忙跑过去,妈妈坐在那厢边说边抽泣,委屈十分,对面一位花白头发的老伯伯和颜悦色地劝慰着。不经意中我碰了一下门,妈妈警觉地抹去泪水,正襟危坐,继续大人的高深话题。
        印象中,妈妈总是那么严肃,轻易不露笑容,也几乎不开玩笑,更不会在别人面前流泪。今天她是怎么了?
        爸爸的再次出现有些特别,他带来了亲手制作的青海湖鳇鱼的鱼肉松,把我高兴坏了。那晚,趁爸妈商量事情,我带着妹妹竟把一整罐鱼肉松统统干掉。妈妈为此大发脾气,“你爸爸省吃俭用买的鳇鱼,用好多天一点点炒出来,你们都不知道心疼!”
        爸爸含笑制止了妈妈,自言自语道,“孩子们爱吃就吃呗,以后我再做,带到北京去”。
        北京!我终于听到了这个久违的名字。它早已在我们嘴中噤若寒蝉,拐弯抹角地绕行了很久很久。激活的梦幻,浮现了我的幼儿园,什刹海,钟鼓楼,唤回了鼓楼西大街部机关宿舍大院,唤回夏夜小伙伴胡同里追逐萤火虫的游戏,想起了姥姥,想起了杜阿姨带着我在鼓楼后小市上买京戏面具------。瞬间,喷涌出太多本属于我的北京人属性。
        又是一个爸爸消失的日子,我被送回了北京城,就像大变活人的魔术。新建的兰青铁路上,还是那绿色的老旧列车,已毋需再经受来时那般“好玩”的历练。从昏黄的空旷世界,走回五彩的稠密人间。我像只受伤的小绵羊,开始依偎在慈爱的姥姥身旁,重归“乖宝宝”“好孩子”的行列。翘首,与朦胧中的爸爸依旧天各一方,也与永远严肃的妈妈天各一方。从此,“家”,似乎永远都要踮起脚尖来眺望,无论如何都摸不着抓不到。
        分别那天,坚强的妈妈流泪了,不骗你,我看到妈妈真的流泪了,再没有回避和遮掩。她罕见地搂着我,叮嘱着,哽咽着,泪水打湿了手帕。
        西行漫漫路,从此阻隔了我们骨肉二十多年。
        青海高原、祁连山、黑石头、劳改农场,还有老旧的列车、险峻的公路、田野的油菜花、大十字的北大街、北门外的泉眼,而今,这些断断续续支离破碎的记忆和概念,怎么也串联不起来。几十年后,我还是说不清当年爸爸去哪里了?何时走的?怎么走的?不愿问,不敢问。爸爸就像山野中的风雪,飘来飘去,难以捉摸,任妈妈守在凄冷的边塞陋室,拥着小儿女,望眼欲穿。那里面,填满了伤疤、泪水、苦涩和磨难。那是理想和现实的无情碰撞,是一代人碾碎了的青春岁月。
        ------翻过厚重的这页,几天前,妹妹从北京发照片到纽约,九旬高龄的爸爸静静地躺在病榻上,曾经英俊的面颊依稀可辨,深深的皱纹里不见了填满的沉重。紧贴着爸爸,八十五岁高龄的妈妈端坐在轮椅中,慈祥的面庞严肃不再,宛如一尊瑞光闪烁的菩萨。温软的阳光洒到他们柔和平静的脸上,两位老人深情地无言对视着,两只布满老人斑的手,像当年高原之夜那般,紧紧地扣在一起,再也不用避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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