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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页

发布: 2016-9-30 09:19 | 作者: 韩少功



        “你的意思,我一跳就从20多年前跳到了今天?”
        “不能这么说,你没这么大的本事。不过人都有犯糊涂的时候。报上不是说了吗?有一个人,在自家门口摔了一跤,就摔得没记忆了,不认识爹妈了……”
        “这怎么可能?”阿贝急急地拉起裤脚,亮出里面的白色纱布。“你的意思,我这些伤口是20多年前留下的?20多年前我才多大?敢跳车吗?我奶毛还没脱,牙齿还没长齐,敢拿自己的命开玩笑?”
        有人冷笑,有人摇头,有人对他挤眉弄眼,大概听完他的故事,都以为他病得不轻。还有些目光明显透出快意:骗谁呢?黑吃黑,这下活该了吧?只有老铁路还算厚道和耐心,戴上老花镜将车票再细看片刻,引他来到一间办公室,打出了两个电话。“对不起,”他最后无奈地退还车票,“找是找到了。20多年前是有过这趟车,是有过这么一场车祸。我也想起来了,那次伤亡不小,光我们局就有五六位员工……光荣了。”
        “你骗人!”
        “我怎么骗人?子龙峡那里还有块纪念碑,我都参与过建设的。”
        “你这家伙胡说八道!”
        “年轻人,你怎么出口伤人呢?我好心帮你查查……”
        “你们休想串通一气!你们休想花言巧语!告诉你,我手上有证据,还有人可以做旁证,我同你们——没完!”
        阿贝歪着一张脸冲出了车站。
        他决心追查到底,一不做二不休,带上出租车再奔子龙峡。司机正好在播放一盘音乐磁带,听起来有点耳熟。“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我们的干部要关心每一个战士,一切革命队伍的人都要互相关心……”阿贝一怔,问这是什么歌。司机说不知道,反正是老歌。当这一曲要转到下一曲时,阿贝请司机将前面的再放一遍,就这么锁定放下去。司机从后视镜看了他两眼,似乎觉得这个人有点怪。“你不要听周杰伦?”他问了一句。
        子龙峡不算远,汽车很快到了。只是时过境迁,纪念碑似有似无,很多人对阿贝的问话都只是摇头。这样,这位阿贝颇费周折,先找到一所学校,再找到一个牛场,最后才一拐一拐钻过竹林,爬上山坡,跨过牛粪,分开割脸割手的茅草,找到一块破损不堪的水泥平台。在他前面,一座爬满青苔的石碑果然出现了。这确实是对一场大事故的纪念。从那些红漆剥落的刻字可以看出,20多年前的一个夜晚,某列车在此地遭遇泥石流。铁路员工们为了搜救车厢里被困旅客,坚持最后撤离现场,不料其中几位被新的泥石流无情吞没。他们的名字是陈某某,张某某,席某某,单某某……阿贝果然在碑面还找到了一个名字:
        莫小婷。
        就是杂志上出现过的那个名字,也是那位女乘务应答过的名字。
        世界上不会有这样巧合的同名人吧?他拍拍自己的脑袋,开始有点怀疑这东东了。捏一捏青苔,发现它是潮的,滑的,应该说真实无欺。他折一折树枝,发现它是硬的,脆的,应该说也货真价实。一声大哭,原来是一声鸟叫,是树林里一大群黑鸦扑拉拉惊飞而去,似乎搅起一阵侵骨的寒风。
        他呆呆地在碑前坐了一阵,面对着粗糙的刻字无可奈何。他终于从衣袋里掏出两条白纱布,系在石碑前的小树枝上;又操着石片刮去碑面的青苔,就近摘来一些松枝和野花,让它们守护和陪伴石碑。
        事后他想起来,当时脑子里什么也没有。
        事后他无论怎样回忆也只得承认,他甚至已记不清那个女乘务的面容,如同真是一片20多年前的空白。
        他不知何时下了山,一路上不再说话,只是喝了不少酒,摇摇晃晃上了另一列火车,在稿纸上朝地平线那边飞逝而去。这列车上有暖气,有高清电视屏,还有可旋转的沙发座,显然让他十分放心,似乎又让他有所不安。他又要了一瓶小件的二锅头,飘飘然从车头游到车尾,像寻觅什么熟人,又几次求看乘客手上的杂志,检查杂志封面,似乎对封面很有兴趣。在很长的时间里,他还伸长脖子东张西望。
        “我看到第43页了。”邻座一位姑娘合上手里的书,放出一个哈欠,倒在身边男朋友的怀里。
        阿贝哇的一声差点跳起来,事后发现自己竟一身冷汗。
        他瞥了一眼,发现那是本封皮花哨的外国童话。
        谢天谢地。
        车速越来越快了。钢铁车轮声时厚时薄时急时缓在脚下响着。列车一下钻入黑暗无边的隧洞,一下又晾在无依无靠的高桥,与迎面而来的列车擦肩而过。这位逃出小说的主人公看见了哗哗而过的明亮车窗,甚至看清了车窗里的男女——那些五光十色的人,想必是无忧无虑的人吧?但他只看到了一节节被速度压瘪了的车厢,看到了一沓薄如纸片的窗口,其实什么也没看清。
        附记一
        值得补记一笔的是,主人公阿贝摘松枝时划伤了手,在稿纸上五官收缩成一团,曾忍不住回头冲着我(即本文作者)大叫:“你乱写些什么?小说里那傻丫头不是没死吗?怎么又冒出这块碑让我找找找?”
        “是吗?”我赶紧翻前面的稿纸。
        “怎么不是?第43页里可没有这一条,我记得很清楚。”
        我叹了口气,“是的,她在小说里是没死,但你得知道,小说毕竟不是生活,更管不住生活。有时候,作者拿她这样的人也没办法。”
        “就算死,那也是革命烈士,至少是因公殉职,是有待遇的。你把这里也写得太荒芜了吧?她不是有个弟弟吗?不是有个未婚夫的兵哥哥吗?不是还有他们救下来的那些王八蛋乘客吗?怎么也不能来打理一下?他们死到哪里去了?你告诉他们,最好不要让我碰着。不然我见一个修理一个,打得他妈不认得他!还有那个砖窑——”他指着纪念碑下方的砖窑和浓烟,还有逼近纪念碑的林木砍伐,气出了怒发冲冠的模样。
        我面对稿纸笑了笑,“也就是给树刺划一下,你如何这样窝火?”
        “划一下?我在你这里挨打挨骂,只差没搭上一条命。”
        “你本可以少摘些松枝和鲜花,也没必要修整台阶。我是说你刚才……”
        “你以为我想来这里?今天有一场意甲赛,AC米兰对佛罗伦萨。亏大了我。”
        “可是你还是来了,还带来了白纱布。你怎么想到这一点?”
        “什么意思?不都是你写的?”
        “我刚说了,有时候作者并不能指挥笔下的人物。”
        “这事赖上我了?”
        “看看,你又脸红了,其实我没说你做错什么。”
        “得了吧。告诉你,我最讨厌你写我脸红。你们这些家伙,也只有这点味精来吊胃口。你怎么没写我三角恋?怎么没写我一夜情?怎么没写我遗精和自慰?拜托了,你们能不能玩点别的套路?你们以为自己真那么聪明,真的了解我?”
        “当然,我并不说你有什么别的心思……”
        “打住,打住!”他朝我做了个叫停的手势,“你们这些人总把自己当根葱。包括刚才你那些摘花什么的,白纱布什么的,酸,太酸,删了吧。如果你现在用笔,就把那些涂掉。如果你现在用电脑,就用DELE键,就在你键盘右上方。找到没有?告诉你,我根本不想来这里大汗横流!”
        “我感兴趣的是,你还是来了,比我想象的还激动。我对此有些奇怪。”
        “不要同我说这些!我没文化,我猪脑子。”
        “其实你不光是想找回手机和MP3,我看出来了。”
        “活祖宗,你还让不让我走?你话痨呵?骗稿费啊?”
        “好吧,就快了,就快完了。你要知道,文学不是由你主宰。也不是由我主宰。也许是市场或者什么在暗中指挥我们。我承认对你的了解有限,本来也不想这么写而且写这么多,但《新时代》的吴编辑一定要我填满八个P的版面,还定要我添上一个漂亮的女乘务与你搭档……”
        他摇摇手,一拐一拐地下坡,“不行不行,我饿了。你写的这些狗屁列车统统见鬼去吧!”
        他重新钻进出租车,要司机开车下山。当天晚上,他甚至不经我的同意就拎着酒瓶上了另一列火车,就是他眼下正酣睡其中的那一列。
        附记二
        就在这同一列车上,一位老妇人摘下黑眼镜,对我(即本文作者)冷笑了一声,“你以为事情就这么完了?你已经不是第一次损害本院的名誉了。告诉你,律师会来与你交涉的。”说完气呼呼打开一张报纸,目光落在股票版上。
         [原发于《北京文学》2008年8-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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