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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李不言 高山仰止

发布: 2016-10-06 19:27 | 作者: 褚孝泉



        记得还是在不久之前,和陆谷孙先生一起参加一个会议,他在发言中说到:“死亡由于它的突然性而显得特别的残酷。”不想一语成谶,这种残酷即由敬爱他的友朋弟子们深切体验了。他突然发病的当夜我还收到了他的微信,然而第二天在病床边见到他时,已经不复言谈了。凝视着他氧气面罩下的已无表情的脸庞,不禁悲从中来,相识共事二十九年,早已习惯了聆听他爽朗睿智的笑谈,现在却无从寻觅了。
        我的学业之路没有通到陆老师的门下,初次见面时已经忝为同事,但是这么多年来,私下一直敬陆老师为师。这是因为他的那部《英汉大辞典》从不离我手边,时时要查阅,等于是无时不在受教于他。再者,他予我的教益何止于学识,我一受命担任复旦外文学院院长,即去陆府问计,陆老师指示,一是要抓教学质量,一是培养青年教师。我知道这是他几十年来念兹在兹的两件事,为复旦,也为我们的国家。所以我上任以后,一直牢记在心,当然成果如何要由别人评判了。除了学术和工作,和陆老师相见时更多的是海聊天下事,总是愉悦非常,也对他了解更深了。
        陆老师身后,备极哀荣。赞誉之声直腾云霄,无疑是名至实归。他的中英文造诣,直追民国时期的大家,当今学界不做第二人想;他编撰的几部词典,惠泽各业各界,对中国当今开放大业的裨益不可估量;还有莎学研究、翻译、教书育人等等,凡是外文领域的事业,他的成就都足以傲人。各类媒体上发表的悼念和回忆陆老师的文章中,都着重于他耀眼的学术成绩和荣誉,不过我觉得,使陆老师卓然鹤立于世的,并不是或者说主要不是他的学术。追忆陆老师的时候,我常常不禁想起陈寅恪先生所撰的那篇纪念王国维的不朽碑文,陈寅恪先生写道:“先生之著述,或有时而不章,先生之学说,或有时而可商,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我无意做不当的比拟,但是这段著名论述的含义很契合我对陆老师生平为人的了解。可以设想,将来会有人编出比《英汉大辞典》和《中华汉英大词典》更好的词典,外语的掌握也是深无止境的,但陆老师为人所不及之处,将来也难见有人赶上。我们有幸做他同事的,一直耳闻目睹他的自由精神的表现。陆老师曾荣列某委,那是无数人梦寐向往的地方,有人伺身其间,还练出一门显赫声名的技巧。但陆老师很快就敬谢不敏,不再驾临了,因为会前某巨公告诫他们不准随便说话添乱。不能自由说话的会,他是不参加的,即便代价是丢掉头上的光环。
        陆老师似乎天生对炫目的头衔有免疫力,对人他有自己的评鉴标准。也有某成功人士衣锦回校,一时上上下下趋之若鹜,但是陆老师却拒绝见这个曾经的老同学,因为他忘不了这个人在读书期间曾有卖友求荣的丑行。还有外语界的某大人物,陆老师一直耻于与他为伍,因为那人在浩劫中曾带头殴打师长。五十年前的种种恶行,许多人选择忘怀,时过境迁,咸与维新,或者轻描淡写地说上一句,“这是当时的历史条件下造成的”。但是陆老师绝不忘怀,也不轻言宽恕,这不是因为他记忆力特别好,或者责人过苛。他坚持记忆的责任,他所写的那几篇回忆浩劫时期复旦外文系的血泪往事的文章,是他一生著述中最好的文字。他一辈子清白持身,对世事的评判有他的不变标准。使我最难忘的是,他在和友人们谈论世间的种种黑暗时,既没有站在道德高地的那种自得,也没有愤世嫉俗的激昂。他对善恶的评定是那么的自然,道德的戒律在他几乎是与生俱来,不必解说也不可妥协。世事变迁往往超出人们想象,但他一一道来,明澈如水,罪恶的就是罪恶的。他如何会有这种罕见的从心而不逾矩的处世态度的?我想,这大概是因为对绝大多数的人来说,经过十年的劫难,需要重建道德的规范,所以在观世处事上不免摇曳不定,有的甚至根本就没有了原则。但是陆老师的一生,从当“田埂上的小资”到成为今天的大师,其道一以贯之。他何以有这样的道德上的定力?从陆老师的自述我们知道,这根源于尊大人陆老先生自幼的庭训,由此说来,是民国风范一脉相承。不管世态变幻人事纷纭,陆老师都能从容淡定,拒权势,远小人,不必刻意而是非自明,善恶之辨就如看红绿灯而过马路那样自然。换句话说,不需要深究,完全是凭常识决断行事。听陆老师谈话,话题再沉重也能感受到一种清明平和的气息,那就是因为他总是从常识出发,由常识而知世论人。他用来烛照五十年前的疯狂的是常识;他驻足替路旁小贩看摊,凭的也是常识,人作为人的常识。举世茫茫,眼下常识日见珍稀,陆老师以其不平凡的一生警示世人什么是大写的人的常识,如今陆师已去,怎不让人痛惜!
        (原载于《复旦外语》2016年8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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