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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之动-某红色间谍传记(1)

发布: 2016-10-13 17:04 | 作者: 袁劲梅



        批判会在笑声中结束了。老太太一口喝干了一瓷缸水,高高兴兴地回招待所去了。军代表站起来,严肃而威严地问:“刚才谁笑了?”
        笑声嘎然而止。没有一个人笑了。
        工宣队队长也站起来问:“是谁带头笑的?”
        仍然没有人回答。
        军代表说:“这是笑的场合么?”
        工宣队队长说:“不把带头笑的人抓出来,谁也不准离开会场。”
        台下鸦雀无声。
        半小时台上对着台下,天却下起了黄梅雨。学生们的头发一个个搭拉在脸上,老师们的头发也搭拉下来了。
        “笑呀,怎么不笑啦?!”军代表说。
        “说话呀!谁带头笑的?”工宣队队长说。
        一些学生把头转向王东。一些老师使劲儿擦眼镜片上的雨水。王东仰头对天吸鼻子。桑果儿慢慢地站了起来,大家都把头转向桑果儿。桑果儿走到讲台上说:“我带头笑了。”台上台下的人都大吃一惊。
        桑果儿说:“我家在乡下。”这是他第一次当众承认自己努力要掩饰的乡下人身份,“我们全村都是贫农。没人‘克己’,也没人‘复礼’。想尿就墙根上尿,想笑就哈哈大笑。尿和笑你想憋也憋不住,它们就来了。我今天使劲儿憋住不笑,后来憋不住了,就笑了。我没有‘克己’,大家都笑了,大家都没有‘克己’,所以,孔子、林彪想‘克己复礼’是白日做梦。”
        老师们鼓起掌,学生们鼓起掌,王东站起来也鼓起掌。军代表和工宣队队长对视一阵,不知是跟着鼓掌还是不鼓掌。桑果儿实在是他们喜欢的好学生干部,根正苗红。他说了“克己复礼”是白日做梦,应该鼓掌。于是,台上和台下就都鼓掌了。桑果儿觉得这次站在台上的桑果儿是双野溪的那个满身野性的桑果儿了。这个野小子这一次居然胜了那个红卫兵团长桑果儿。他也没有想到,大家还这么喜欢这个野小子桑果儿。尤其是那些城里的女学生们,都用丫头看他时的目光看着他,这让他觉得自己像个英雄。
        桑果儿终于在全校树立起了自己的形象。这个形象实际上是两个角色的复合,一个是个人角色,一个是社会角色。个人角色是喝双野溪水长大的那个桑果儿;社会角色是喝墨水长大的那个桑果儿。两个角色各有自己的欲望和个性。前一个按个人价值观活着,后一个按社会价值观活着。和王东结成哥们儿的是前一个桑果儿,坐在“三结合”领导班子里开会的是后一个桑果儿。前一个桑果儿能和一群铁哥们儿躲在学校的玉米地里叫“一……二……三……”,然后一齐扒下裤子相互“看瓜”,比哪个的“壶嘴”大。后一个桑果儿能对镇不住学生胡闹的女教师说:“您别担心,我这就坐到你们班上去,看谁敢闹。”桑果儿时常想,也许所有的人天生就该分成一野一文两个角色,只是人在社会角色里时间长了,便忘了怎么演自己本来的那野角色。他很庆幸自己还没有忘掉双野溪的那一个桑果儿。
        桑果儿第一次深刻地怀念双野溪是在他得了血吸虫病之后。
        丫头先被发现得了血吸虫病,然后是桑果儿。他们两个人和双河一带发现有血吸虫病的人都给送到双山火葬场隔离起来治疗。第一天,桑果儿还想着学校,想着该发展哪些人入团,该排演怎样的节目向国庆献礼……
        第二天,火葬场的歪嘴老刁领他去看烧死人。桑果儿不想去。老刁乐呵呵地说:“好看呀。以后到烧你自己的时候,你想看还看不到哩。”桑果儿就去了。在大炉里烧的是个县委书记。追悼大厅里哀乐还没停,花圈一直摆到大厅外。桑果儿路过大厅的时候还很自信,要是自己死了,也会有这么多人来追悼。但等他看到大炉里,那个重要人物如同一根树枝消失在壮烈的大火中,他便开始觉得那些花圈和哀乐一点儿意思也没有了。于是,他想起了双野溪那个活到九十多岁还自己在溪里挑水喝的老头儿蒋清毛,想起世代生活在那里的村民们。双野溪是他们的一个部分,他们是双野溪的一个部分,他们和双野溪一起永远活着。桑果儿突然觉得,没有什么地方比双野溪更好。
        到了晚上,双山上刮起了大风,像是无数个鬼魂在喘粗气。树枝“咔嚓咔嚓”地断了,桑果儿床边的一个破窗户“砰砰”地撞着没有窗框的墙。桑果儿有些害怕,用被单蒙住头,一会儿想着大炉里的烈火,一会儿想着双野溪的清水。学校,他的那个社会角色好像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他迷迷糊糊地睡到半夜,吓得浑身发抖的丫头从破窗户爬到他的床上来。桑果儿一下就把丫头拖进被单,抱在怀里一块儿睡了。他先是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样,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恨丫头的。他知道这些年丫头时时刻刻用细眼睛看着他。每当无意中和丫头的细眼睛相对的时候,他就会为自己勇敢的退亲而骄傲。而此时,当丫头柔软的小乳房抵着他胸脯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自己骨子里已经是一个双野溪的男人了。丫头那个不带“壶嘴”的地方,在那一时刻,成了这火葬场中惟一充满生机的地方。
        三十天后,桑果儿病愈了。王东骑着辆新自行车把桑果儿接下双山火葬场。
        一回到学校,见到热情欢迎他的老师和同学,那个红卫兵团长桑果儿又完全复活了。他麻利地处理了一堆积累下来的文件,然后召集学生干部开会,找老师补课。这样的忙碌让他感到自己很重要。他是不甘心仅仅做一个双野溪的男人的,他有他的大志向,只是他不再为自己身上还有另一个桑果儿而苦恼,虽然这两个桑果儿恐怕以后还要较量一辈子,但是,有一点他可以肯定:正是那个充满野性的桑果儿,使这个站在一个社会位置上的桑果儿显得生气勃勃。他把前一个叫做“趴在船上看日出的桑果儿”,这个桑果儿自由于一幅全方位的日出图画里。他把后一个叫做“驾船的桑果儿”,这个桑果儿站在一个既定的位置上,驾驶着一只船,沿着社会制定的航道,随着那个既定的位置往前运行。他全力欲控制自己和船的命运,但是,孰不知航道却控制着他。
        一年后的夏天,桑果儿高中毕业。大舅的船载他回双野溪,在桑果儿的再三要求下,大舅把船泊在介于城市和乡村之间的那一大片洁白的芦苇丛旁边,让桑果儿上岸去寻一寻他儿时的城市梦。
        桑果儿一个人划了一只小舢板,穿过芦苇丛,爬上了空无一人的河堤,等他从芦苇丛中直起身,举目望去,城市方向正有一轮壮丽的落日行使她一天最后的旅程。一些绰约可见的高楼,在日光的背影里变成了几个杂乱的黑火柴盒子。而当落日又把疲惫的金光使劲儿洒向远离城市的乡村时,倒使与城市相反的方向抹上了一片和谐的金黄。桑果儿面对这奇妙的落日景象默默地看了好一会儿,便有了一种融化到落日中去的感觉。
        两只野鸡面对落日余晖毫不羞涩地在桑果儿眼前交尾,幸福地发出“咕咕”声,好像那是黄昏的魅力孵化出来的天经地义。于是,一种什么东西便在桑果儿体内燃烧起来,压也压不住。他狠狠地掏出下身那个家伙,对着芦苇丛痛痛快快地尿了一次,又转过身面对落日和城市,握住那玩意儿,疯狂地手淫起来。痛快过后,桑果躺在四处缭绕着芦苇清香的河堤上,闭起眼睛品味那一片和谐的金黄。生命力!他突然体验到一种最原始的生命力。面对荒原和落日,任何一个文明社会的角色也压抑不住这种男人的生命力。他站起来,对自己说:“桑果儿,真有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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