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园:命名
迷园:木头
迷园:十月四日
迷园:灰海
迷园:命名
I
两束光假装在密谈。
我们如此近,隔着簧片般的风,无以
借一根手指凿开你宽松的泪眼。
这如同,在注视的延长线上
虚构出一座谎言之山。
谎言,被我草草填回词矿的剩余物,
如今已露出它黝黑的引线。
II
我信任,抵住我全部的羞赧。
而夜色将它黏连的喜事,按入金壳中
浣洗,发白。被兜起的
沉默,一座铜钟,稳坐着
它秒针失落的断面。我们暗自角力
如现代机械中一次微型的剧演;
又懒于躲开时间。
III
当手指停在你悲伤的源头
蘸取金粉,你试图剖开的机心——
残留的本来之物,堆叠着,引向
你胸中的一次逆转,或命名术:
水獭在虎齿间摆动身躯,从最柔软处
坠向舌心。早于无言之境。
IV
你仍藏匿着虎纹,灵巧的唯物?
是修辞的剃刀,我握着,将谎言削平
——真空中,一层蓬松的切片。
你泪眼如磁石,让小悲伤
绕圈。而被缩写的命名之物,脚下
正结冰,蹈着椭圆:
蘸金粉的手指,拨弄它对称的乳尖?
2015. 3. 9,上海
迷园:木头
事实是,你的病愈合在荒芜
的十九岁。十九岁:没有什么
比人造的亲切,更干燥。
日子肥硕。没有我
你一整天都在松垮的水里,游。
水,池塘的妾。晚归者把内衣
落在这儿;你那长至脚踝的蓝裙
像银河一样长。
仓促中,情欲被比喻成一头
“水牛”。看着,我将被示众——
双眼皮的水牛。
去吧,屈膝的木头。
“桨,妻妾成群者,争咬水的
皮。”你推开汲水的软管。
还有什么比木头更黑。“再深
一点,就是她们的巢穴。”*
2013. 9. 18,上海
*“再深一点/就是她们的巢穴。”——安德《深海恐惧症》
迷园:十月四日
(给M)
(我变得面目可憎,
在鱼鳞拼成的镜子前。)
1
你敲落吧。
绿色公交车上,你窥看我。
你以不转头的方式,转动心思。
你敲落我心中忽大忽小的铆钉。
那不值一提的伤心事,正整齐地
悬在墙面上:生根,发绿,落灰。
你从不亦步亦趋,即使我
把影子套上你的脚踝。
你吟诵绿色。你吟诵那拒绝吞我的
庞大机械。你在安全的动乱之中,吟诵:
“你必以亲吻我的姿势,走入堕落。”
2
你下车,拐进熟悉的巷子,晾出内衣
——旗帜。你把咒语缝在衣裤里。
你拨开浓密的人群,像一根针缝合他们
多余的口唇。你缝咒语。你背对我,在梦的夹层中
——缺氧。
3
今夜,你的面容脱落,你揭开你的釉质
如卸下沿街的路标——那些本该隐匿的,被你
掘出,一一摆上我沉默的
白墙。你动手拆除我的自尊,衣领
以及手心里那几滴光亮。你要让路人都看到
并确信:眷恋,在遥远的北方
正轰隆隆地变薄。
4
“我等候你,厌倦。我把你的厌倦
切成十份,我独吞那第十一份。”
5
你未厌倦。你伏在指缝间,翻嘴唇。
你吐出血和钢珠。你拨弄
我喉中的鸟歌,自行起落。
你涂抹,我干枯的身体。被浸湿的边界
四散入灌木;你悬起鸟喙,待哺。
我假装干枯。催熟你分岔的初春。
6
——多少初春,正拼命浮回上游的废品站。
我怕你未及喘息,已落入新的自燃。
2014. 1. 26 - 3. 4,徐州—上海
迷园:灰海
(给M以安慰)
1
你我之间反省着一片灰海。
未翻动的夏日,如你手握着剃发器
缺一节电池,无法让短暂的尾部
发热,打颤。似乎为了某事
你把天色当作窗帘闭拢,
或是浴巾在你周身以外的领域
见习着,你手臂勾画的无线:
描眉,修剪头发,刚晾起的衣领
迅速变圆。当你额前的几片湿发
在夕照中成为不反光的某物,
猜想是值得的,且必需:
蜂鸣着的洗衣机滚筒里,残留
一双晕眩于颠簸的,短袜。
2
而想象之物将它自身的危险
抛向半空:三条铁丝搭起的护栏
懒散,如头顶害了恐高症的植物。
看似空旷的房间,相比于年前
更局促,四只脸盆套娃般
叠成同心圆。折角的书页
修订着空气的流向,以至你咳嗽了,
皱眉,手背被额上的温度吓着,
唯有我在电话另一端,替你
喝冷水,但没吃药囊。你独自
去图书馆,在二楼不辨南北的地方
右转,深入被冷气腌制过的人群,
径直在尾端停住:逐年变短了
这铅笔,仍停在铁皮盒外侧,
被你的拇指弹压着,变短?
3
当想象中经历的浴澡,比日常
的泳姿更接近真相,我只想
在你喉头一侧,观望这场肉的风暴。
次日的天气预报中,它被描述成
一次逆转的星象,头一晚星星淋了雨
感冒。晨起,我收到你喑哑的嗓音
如旧信封里抖出的地图之屑,
仍听得出艰辛外灰白的鸟鸣。
这是勾勒的工艺:晏起成为必修,
凌晨时你还握着纸杯,近于干涸,
杯口反光的圆圈像手电一样微颤。
躺在床上,让眼中无界的窟窿
穿过你,仿佛你在跳圈。
4
不远处,一只更大的剃刀嗡鸣。
绿色缩短了寸许,而光秃的灰度
仍裸露着内敛,像虚构的表皮上
安装了数颗虚弱的肾。没有预告,
车灯扫过阴影中最晦暗的部分,
你表情光滑,耳朵有石雕的质地。
让人怀念呵,尽管你很近,
我未曾耷拉过的招风耳,你唇边
流速最大的吹风机,承受着反向之力;
你强壮如半头母狮,另一半
则端坐如玉石,连夜的缺水和朗读
让你声带上的盐,结成一座座灰海之塔。
你近,却在对面有光的二层楼里
翻闲书,念着晚餐中过分的甜度。
5
近于透明的我,在你身侧坐着,
等高线绕着头顶滑行一周。
那是我的指尖,将对岸投来的光亮
拈起,方形小孔里竟放得下椭圆的
木窗棂,焦点如坍陷的乳尖
让幻觉成为柔软的事。而解谜者
却在我们之间安排了缓慢的扶梯。
我登上你,喉咙里的软木塞
正沸腾,起泡;时钟也变硬了,
摇动几下,即在七层的套娃里昏睡。
你的眼睑与楼的重影焊为一体,
牢靠,固执,但这不是攀谈的语调:
你模仿男声的颤音,失信于自然,
那佯装出来的反弹力,也仅是
从我的皮肤上,怯然而短暂地一跃。
6
然而,我需要一张绝缘的桌子
摆满菠萝,为你画肖像:镜子歪斜,
把我们身体相连的部分,折算成
泪滴,瓷粉,或橡皮刮下的短痕。
隐形的这段时日,你从灰海深处
挪向显影液的水滨,脚踵被灌木影子
覆盖着,哭。这是你席地而坐
的理由:你成了悲伤的微小衍生物,
楔入空中的一颗节点,反复拆
你我之间的木扶梯,仿佛它
是手臂的延长。取消了透视的
你的脸,也像冰箱里过冬的半只苹果,
把光滑的弧面摘下来,留给自己。
7
指尖如指针,我捉起你消了磁的
不辨南北的手指,在折角的书页上
凿洞;星象指南的半截楔子
被你捏成墨滴,点燃,化作银鼠,
你梦中缩小了的巨兽,从狭长的暗房
搬进灰海,在你眼底的蓝中一闪。
而我环绕你,手臂上的刻度收紧,
精确到你呼吸的位置。灌木中
缓缓升起这么多夜行的人,仿佛
从石头的间隔中诞生,手握着锦衣
和时间之籽。我仍未擦净你的泪水,
两只巨大的棉球,何时从地底的暗泉
冒出来,如永远等距却已斜卧
在草丛里,不再绷紧了力的拳头。
2015. 9. 7–9. 10,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