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
在六点钟那边
过龙女湖心洲
失眠诗
渡爱十四行
雨后致友人
四月的园地
晚餐
到窄门来。我述说罪行的地方。
三个月,回忆在浸油的餐桌上
焚化。你们把虚构的火苗
摆在胸前,并以此来爱我。
烤炙我。我感到坚硬,烫;
半熟的菜汤把舌头活生生塞回去,
这待罪的器官,以及宽宥
正不止息地在体内萎缩,缩成
雨林之核。当未成形的雷
让泪水也触了电,我不祈求——
菜叶,也浩荡地掩埋我们。
止住吧,我单面的肉身
无以在悲壮与爱的撕扯中,完成
这网状的晚餐。我的面容
将坠入池水,被瘦鱼分食。
到荷花池就停下。雨水
眼看就要升起,召回病逝的荷花。
在六点钟那边
一切已开阔,在星与星之间。
六点钟的林道,从尽头递来微弱的光
为我们描下小小的扇形。
记忆的屏风,正待我们旋开
或扭紧。比它更近,是风的喘息。
我们轻盈地踏步。落叶让出一条隧道。
孔雀的形状,比风更轻地撞击着。
或者,这唯一的游者,试图在成群的
街灯里描出一条隐秘的线,连接起夜幕上
大大小小的橘黄。
导游图,将我们引向记忆的入口;
抑或回旋着,畏惧于近乎黑的底片?
年幼的父亲,能否从我紧闭的唇间
夺取那无声的词。这些年,记忆的丝线
坚硬如常。梦中它们如钢针:
“每时每刻,你拆解我。
又将我缝合。”
街灯上橘黄色的孔雀,擦肩而过。
而你,此刻伸缩于记忆之外
的影子,将举起六点钟弯曲的表盘。
六点钟。古老的催眠器。
你切分这时辰与美意,精确如剃刀。
听得出,我口中残存的半斤叹息?
仅一瞬所扭转的事:时刻与时刻
叠合的尾翼,一片遮起了光斑的忧喜。
过龙女湖心洲
1
迷雾正鲜,鲜不过山水皱起的两端。
是你,从不可见的深处,拆开旅途之谜?
一缕疑似的鹭鸣悬在空中,半白;
为凝固的暑热,斜插一副轻巧的发簪。
不容泄露的秘景,如造物手中的叠扇
推开湖底潜藏的导游图?一晃间
月亮晏醒,理云鬓,同将隐的落日
隔着湖对望,取一座山峰做妆台与戏台。
2
先是彼处错身的青峰,借平行的跨江电缆
互通有无,商量着寻一个合适的焦点:
视线从船腹散开,抽取眼力的丝线
平铺或打褶,织就一段更新的景深。
木橹被取代,轰鸣的电机虚晃了几下
古猿声,方知万重山轻如纸,已渡过游船。
轻舟不再,湖底沉睡的龙女,裁半片衣衫
捏一颗颗水粒,在掌间留下咸的蜀川。
3
无猿有鹭,抽丝般乳白的一跃
弹开近山远水,空气中紧张的勾股线
被右下角稳固的水牛拉扯。动静间
湖心洲在左舷画弧,制造一场离心的同心圆。
你从船腹挪向船首,相拥无隙的童男女
摆弄取景框,切割并组装眼前的美景:
那是山水的裸色,薄雾吹弹可破如皮肤,
无足浅淡:卷云皴,鬼皮皴,大斧劈皴。
4
半闭半合的湖之眼,为游船划开的拉链
添一枚暗扣,减速。右舷上刚卸货的采砂船
吹哨,示意殊途同归的必然。吊臂鲜红
自信抵得过自然的引力:湖的切面
被它轻巧地磨平,而山峦间对峙的锯齿
拒绝了它锉刀上残存的柔中刚。纸山水清淡,
借身心,替换着光影叠加的幻灯片。
且看岸边翘起的绿拇指,铆紧了鬼工之弦。
失眠诗
记忆在水面引退。歧途中
一只干枯的手挥去睡意,
而你也被镜中的幻影迷惑着,
无法重新擦净自己。
半小时前,绿风衣裹着的腰身
就这样下沉,我甚至看得出那条弧线
牵动的波,和一张不动声色的脸。
你读出的少数几个词:
玫瑰。夜。怀抱与修辞术。
禁忌之夜,将帘幕上的光孔倾斜。
那些半裸着的短语,被我们解开
引向它譬喻的背面。
一条透明的界限被假定着,
由此你与我隔开:对望的时刻
少于自言自语,少于你。
在梦的另一端,你逼迫自己开口,
又怯于一个否定的答案:它降临在
你舌根悬起的地方。而你,
由此及彼的潜游者,将技艺之绳
固定于手指弹向的半空。
你遗忘的事物,不止这些。
甚至,你仅仅将我看作一面镜子
从中修补那滑落下来的身影。
你向我索求的,只是几个虚幻的词。
它要你安静,你便真的假装沉默:
黑夜将挑起你影中下垂的唇线。
渡爱十四行
人群,在雨水的浸泡下收缩。诗的磁场
如此精密地遥控着游人,他们在横桥上
探头探脑,像在观看一场虚构的起义。
被拨开的水花,均匀地摊在城市的内部。
金陵东路。铁皮船。与细雨垂直的黄浦江
切开数里之外的里弄,一路赶来
还裹着半生不熟的口音,狭窄的江南琐事。
它也老了,记不得,船头的北方汉子满不在乎
岸边石头里藏着什么谣言;但它知道
南北的规矩大抵相近,上海也不能总是上海。
此时,诗人如一尊尊圆耳的猛兽,伏在船底
与秋老虎对视。让你不得动弹,也不敢聆听。
看他们挥着老虎钳,拔下汉语的锯齿
在昨晚刚圈起的小租界里,裸着身泅水。
雨后致友人
隔着长夜,我听到你内心潮热
如溺水的鱼,正经历又一次失语。
雨停之后,我仍为你寻来雨水。即使
横卧在你我面前的,只是一方见底的泳池。
你沉湎于友情:三年?或者更远。
你想象那并不存在的边界,一年深似一年
——而渐凉的肌肤,已缩成一根磁针
悬在我单薄的心脏上——
好时光已逝,你说开始时我们便已陈旧。
当无辜者在你眼中显形,你张开的
也仅是半只塞着棉絮的耳朵。你谈论我
黑暗的心,像是在用溺水的喉咙
发出一枚更沉闷的尾音。
你罔顾历史的样子,如同一个婴儿。
那片模糊的形状,在我将要背过身去
的时刻,伸出一簇微弱的光。
而你无力剪断它,无力将温热的气息捞起
从池水中,束紧自己精致的内部。
雨擦干你的周身,争执中历史将沉降于
反面。凡黑暗之处,必有轻盈的倒立。
四月的园地
(致父亲)
我几乎逃离了那片海水。
瘦小的脚掌,一间淡黄色的房子
——男人们谈论起养花。
四月的父亲生长在土壤里。
果子舒适地隐匿着,松柏中的活物
闪着火的双眼。父亲,
唯一的安息者,顺着络腮胡的阴影
为我寻来一只绒布猴子:蓝白相间,
脸上涂满了忧伤和饥饿。
一位母亲在山上蹦跳,含着樱桃。
没有风的日子,四周布满了
过时的温暖。那场雨伞遮蔽起来的仪式;
一丛丛涨了水的卷发。
我仍听见脚步,在我们三尺的园地。
冒着雨水,城墙在树荫下
摆满了古旧的脐带。
我们需要引用怎样的过去,当迟来者
坐在棉布上,一无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