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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的暖阳

发布: 2016-10-27 20:42 | 作者: 李萍



        儿子没有了,孙子又像变了个人似的不回家,陈二爷心里总是冷冷的。有时,他躺在冷冰冰的炕上,埋怨老天爷不明不白地把后人带走。有后人最起码脊梁骨硬邦着,可是,他现在像被抽了筋骨的人,软软的,没有一点当初送进城去念书的挺拔。
         后人死了,陈二爷的心是怎样的痛,没有人从陈二爷的脸上看出,只有宋三,他看到了陈二爷的绝望和无奈,在和他的交谈里,陈二爷像个孩子似的哭了。
        还好,陈二爷还有个很老实的大孙子,只是由于大孙子太老实,所以到现在也是光棍一个,没有姑娘愿意嫁给他。
         有时,陈二爷被谁家叫去吃饭,饭后喝上二两包谷酒了,他就开始念叨,念叨逝去的儿子,念叨娶不到媳妇的大孙子,念叨到最后,带着哭腔念叨的就是进城。在陈二爷的念叨里,大家对进城越来越生气,对陈二爷越来越来可怜,所以,谁家只要有吃点喝点的事,都会把陈二爷请去。
        其实,进城也没有想到自己会考上师专,会成为公家的人,拿工资吃饭的人。他自己也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想彻底离开村子,与庄稼人彻底分开。
        也就在毕业被分配的那年,进城开始讨厌起陈二爷,并想方设法阻止陈二爷到学校去看他。他不再是陈二爷胳膊底下那个探头探脑的孩子,也不再是整天爷爷爷爷喊个不停的孙子,当然也不是陈二爷眼里嘴里骄傲的进城。他是县城和学校的进城。
        起初,陈二爷会喜滋滋地跑去县城,絮絮叨叨地和进城说这说那,说村里的人和事,说进城大哥相亲的事,也说进城的终身大事。但是,进城总是不满意陈二爷吧嗒吧嗒唾沫星子飞溅的样子,陈二爷没有说上几句就被进城打断,要么岔开话题,要么索性不让说,一股嫌弃的样子。
        以前,进城会拉着陈二爷逛东逛西,给他讲县城人的生活,还给陈二爷买这买那,使陈二爷高兴得连睡觉也笑个不停。可是,后来进城的变化的太大了。陈二爷怎么想也想不通也不明白,进城到底怎么了。
        陈二爷慢慢地不去县城了,也不怎么提进城了,大家伙都觉得奇怪,尤其是宋三。偏偏也只有宋三,才能耐着性子和陈二爷说东扯西,直到进城对陈二爷彻底翻脸了,一次酒后,陈二爷把他的苦都倒在宋三家的堂屋炕上,这个令陈二爷难堪又痛心的话题,终于使陈二爷自己击垮了自己。
        所以,陈二爷在宋三家的炕上,拍着胸膛说他不管进城的任何事。
        就那样过了七八年。或许,进城是想真正融入城里人的生活,想真的甩了村子,甩了那些令他自己感到不舒服的家。
        其实,陈二爷也是死要面子,他最怕别人在他面前提起进城。小时候进城是他的骄傲,是他最得意的孙子。进城学习好,人又聪明伶俐,那眉眼长得俊秀,一点也不像他们山旮旯里的孩子。不仅干净,说话还很有礼貌,跟村里的娃娃们一点也不一样。陈二爷别提有多高兴了,本来给孙子取名是另有原因的,可到后来,陈二爷索性把希望寄托在进城两字上,一心盼着进城长大后进城去上班,只有进了城,他就有脸面在村里讲话做事了,他就是死也会死的很排场。
         进城也没有让陈二爷失望,那些年对师专学生还是分配的,他在家里没有待多少日子,就被分到了县中学。中学老师也是很不错的,陈二爷真的在村里出尽了风头,见人就夸他,逢人就让人给他说媒,似乎谁嫁给进城做媳妇就是谁都造化。
        可是,不知道什么原因,渐渐地,进城变了,要么对家里的事不闻不问,要么一开口就让陈二爷气得说不出话来。
        不过,进城对他娘还算不错,有什么事都是给他娘说,就是发的工资,也会给他娘多给点,至于陈二爷,偶尔给上10块20块的。这样一来,家里的事似乎是进城娘在做主。陈二爷的掌柜身份不知被何时被取代了。陈二爷腰际挂的那串象征权利的钥匙,大家没有发觉就不见了。倒不是因被进城娘要去了,而是陈二爷主动放到八仙桌上的。陈二爷把钥匙放在八仙桌上后,钥匙也就被进城娘不声不响地收拾了,当然也收拾了钥匙所管辖的一切了。
        陈二爷是在进城进县城做了中学老师后开始当起牧羊人的。从此,就不再对家里发生的任何事情发话了。
        以后的日子,陈二爷怎么也笑不起来。他那似乎用镰刀雕刻过一般的额头,带着岁月的沧桑,使他浑浊的目光看去游离,他的心是冷的。那几只既是他的指望又是他哄心的羊。他已经卖了两只,是托宋三卖的。价钱还算不错,他给自己扯了一条裤料子,称了两斤冰糖,还买了两斤茶叶,顺便买了几块钱的糖果。尽管家里有茶叶和冰糖,他开口要,进城妈也会给他的,可是陈二爷偏偏不那样。有时饭菜做得硬点,他只是看看,也不吃。他的牙已经掉得差不多了,他咬不动干硬的食物。
        秋天,陈二爷的心也和秋天的树叶一样枯黄干瘪。有时,坐在地埂边,总是想象自己会怎么死,怎样离开阳世。每当这时,宋三会陪着陈二爷晒一会太阳,聊一会天,催陈二爷回家吃的晌午饭。望着陈二爷慢腾腾地向家走去,看着他佝偻的背影,宋三心里无限地可怜陈二爷。陈二爷除了脾气怪点外,对村里人不错,尤其对像宋三这样的上门女婿,陈二爷始终是客气的,哪怕与自己的后人有点过结时,陈二爷总是先呵斥自己的后人,然后才对宋三说些无关痛痒的话,而使宋三不管错在不在自己,每遇到发生口角或是不愉快的事,宋三先认错,也不和村里人争,这些都是陈二爷教给他这个上门女婿的。
        人总是要吃亏的,吃亏就是吃福。
        宋三坚信吃亏是福的说法,而他自从倒插门到肖家村的近30年里,他一直是以吃亏就是福的准则过日子的。他的这个准则也使他的小家庭过得很不错,因此他成为村里好几个上门女婿学习的榜样,说是学习的榜样,其实就只有两点。一是学会低头做人,二是遇事懂得谦让。正因为如此,宋三在村里口碑不错,大家伙有什么难事也愿意跟他商量,找他出谋划策。
        宋三的三个孩子学习都好,去年老大参加高考,成绩不错,走个二本是没有问题的。可是宋三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非要老大复读。老大是个听话的乖孩子,尽管心里不愿意,可还是顺从了父亲,放弃了老师和同学们的劝说,去复读了。
        宋三知道,作为一个上门女婿,他是要在村子里出人头地的,他想证明自己比村里的任何一个男人强有本事、有能力也有能力供孩子上一本院校。
        宋三的二闺女,高中毕业后,原先在集市上的裁缝店当学徒工,一月回一趟家,拿些洋芋、面,日子过的倒也踏实。谁料想,突然不见了,家里人以为她在裁缝店,裁缝店老板以为她在家。由于店里活忙,捎话让她赶紧回店,宋三这才知道闺女已经不在裁缝店有些日子了,家里乱作一团。正当亲戚们和村里人四处打听她的下落时,她居然来电话了,跟家里要钱,说在南方开了个店,还说走的急,没有跟家里人说。宋三一下子气病了,没有想到供着念了高中,本来在裁缝店当学徒,没有立即嫁人算是很开通的,哪里想到居然离家出走了。还好,是跑去挣钱了,起码给他留了点面子。
        可是,宋三怎么想心里还是不踏实,他不相信天下真有这样的好事,说白了,其实是不相信自己的丫头有那本事。再说了,城里的钱不会等农村丫头去拿簸箕扫,如果真有那好事,哪里会轮到庄稼人。闺女的电话越多,他心里越烦。
        最后一次电话,是宋三亲自接的,尽管闺女在电话那头,说生意好极了,她只想赚点钱后回家,好好孝敬他们。还说电话费贵,让他们赶紧给他打钱,要不店面就被别人占去了,挣不到大钱了。
        村子里的后生们像着了魔一样,都争先恐后地跑到外地去挣钱。不管是开店还是开饭馆或者是打工,没过多久都灰溜溜地回来了。看他们的穿戴倒也时髦,跟电视里的一模一样,只是少了离开家时的锐气。至于挣了多少钱,为什么回家,谁都没有言语。
        宋三一分钱也没有给闺女寄。
        宋三一下子老了。
        天气越来越冷了,宋三和陈二爷在一起的时间也越来越长,讨论的事也越来越多,尽管年龄悬殊较大,可对事物的见解几乎如出一辙。对村里的青年男女跑到外地去做生意挣钱一事,看法也基本相同。不过,宋三再也不逼着大闺女去复读,一定要考一流的大学,他想清楚了,读了大学不一定就会过上好日子,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只要学会一门手艺,只要肯吃苦,日子过得去就可以了。
        唉!人这辈子,怎么过也是过,富也好穷也罢,不想过还是要过,不可能停留在原地。我以前总想着让孙子们过上好日子,可是想归想,结果呢?还不是一样。上了大学能怎么样?工作了又怎样?城里人、庄稼人都是人,谁不老啊?再说了,最后还是要死,死了一样不是入土就是火烧……
        陈二爷的一席话,使宋三感到自己的想法好陈二爷越发一致了。两人蹲在墙根下,旱烟依旧吧嗒吧嗒地吸着,鸽子和麻雀依旧在眼前找粮食吃。
        陈二爷在宋三眼里慢腾腾地挪着步子,但他踽踽的背影里分明有着很多沉重的东西。
        麻雀和鸽子似乎因为陈二爷的离去变得有点无聊了,也不争抢食物了,各自也作出慢腾腾的样子,无视宋三的存在,既不争抢那些麦粒,也不怕宋三还坐在那里,一边叽叽喳喳的,似乎给宋三放点音乐似的,不理会宋三把烟盒撕得咔咔的声音,更不理会宋三的咳嗽,只是来来回回地跳跃着。
        宋三的闺女一直没有回家,电话再也没有打回来。听村里的一个后生说,他闺女做的是传销,怕一时半会来不了了,说不定还找了个外地人成家了。宋三的心一下子掉进冰窟窿了。于是,宋三整天像霜打的茄子,总在院外的墙根下晒太阳,每天他会在相同的时间里等来陈二爷,在冬日的阳光下共同取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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