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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键小传

发布: 2016-11-03 16:03 | 作者: 庞培



        ——而在《新春献词》中,诗人杨键这样写道:
        ……
        没有人记录下1959年,
        没有人记录下1960年,
        没有人记录下1967年,
        “苍天啊”,有时我真想大声呼喊,
        “我不知道怎样活下去了!”
        ……
        
        我想从长江的上游痛哭到下游,
        我想抱着江水的桅杆痛哭
        我看见一个农民进城扛着两筐草莓
        我想抱着水泥地上他带着稻草气味的脚印痛哭一番
        因为长久以来
        我就有放声痛哭的愿望!
        
        3、
        
        我们常在一起朗诵、交谈。十一年里,我听他分别以感人肺腑的男中音朗诵过荷尔德林、歌德、米沃什、帕斯捷尔纳克、莱奥帕尔迪、莱蒙托夫……。上述诗人的名姓,都是一个个美好的回忆。他的声音是一个世界文学的喉咙形式的汇总。不,这其中还有更多的呼吸,更多王维、白居易、元稹、庾信以及《古诗十九首》。我曾听(过)他完好地呤诵过《古诗十九首》,某种程度上,那是他秘密的最爱。我说不上这其中哪双眸子更乌黑明亮。1996年,在南京的一个夏天,我有幸听过他以长达一个多小时的激情高声朗诵聂鲁达的长诗《马丘•比楚高峰》。我们年代的诗歌记忆,仿佛一场皑皑积雪,在我,杨键诗的声音,是其海拨最高处,空气最寒洌清澈、天色最蓝的部分。我时常伫立在这声音的山峰脚下,夜色中远眺其美丽的山巅。我们一起,散步过的地点包括:马鞍山和江阴的长江边。南京、上海、苏州、无锡、合肥,这些都是可以被遗忘的,但不能遗忘的是那其中广袤的乡村、冬日的渠沟、冻土带,开花的田野、黑乎乎的江水,江堤上的夕阳,拖拉机以及他每每进入寺庙时的壮严隆重,他说起一个念想时的虔敬。夜色深处,村子边上的一头牛。
        他提着袖子仿佛长江是一连串散落在旷野各处的老家的村子,而他是村子里来的一名旧亲戚。他感人的油菜花一样的表情温煦可人。他好恶分明的诗篇如同湍急的江水和江岸,童年、少年、青年,全都不由分说,一古脑被其投入汉语的熔炉中,汉语的江河湖泊。有时,像一名古画上走出来的人物,脸部的线条,不食人间烟火的轮廓。是旧式的民间疾苦的忠心耿耿的走访者。一路走访,一路追问,一路记录,如同现世和文学世界中那个著名的土地测量员——校罗和卡夫卡小说《城堡》的原型的中国版——在他,只要是古老的,乡土中国的、稻草颜色的、阳光的、黑色的、被雨淋湿的、被泥浆溅脏的、有拖拉机黑烟的、清明前后的、沾牛粪味的、沿江一带的、寺庙的、小学的、露水濡湿的、青烟袅袅的、柴火的、芒鞋僧饭的、民工的、慈母喂饭的、油灯鼠饭的;一切的丧葬,一切的新生,一切的祈祷,一切的感恩,一切的反叛,一切的江南,一切的祖国,一切的竹林和桃花源,全都是温藉可亲的,是一个汉字的象形怀抱。经过动荡患难以后的民族。他的诗就像一部个人家庭意义上的小《史记》。我们时代的、诗歌形式的《史记》。在年代苦难的意义上,他记录下了多少个姓?他是否会撰写一部新的《百家姓》?我知道诗人柏桦最欢喜他的《悼朱惠芬》。他是表面上姓杨,实则姓朱了,姓陈、王、刘、徐、赵、钱、孙、李;也姓郑,也姓于。更多的姓了吴、胡不分。姓了古老的单于、司马。他要把中国人的脸一个个看过来。为了死去的兄弟,更为了跟随死去的兄弟一同沉没了的那个古老帝国。于是,祖国,在他的诗歌里是一个冤魂,一个经常是在大白天里出没的山水冤魂。
        我可以列出很多人的记忆……就像我自己的记忆。很多人的欢喜。他看过来看过去。从容镇定、爱恨莫名。
        属相羊——但却更像一头冬日里的耕牛。
        一星期——三天前,我们还在一起,淋了一场雨。他去医院看膝盖髋关节的关节炎。我们淋了一场雨。他乘的是下午1:25分回马鞍山的车。那趟车是到芜湖的,途经马鞍山。我知道他的那首名诗《祖国》,正是多年以前,在同样的旅途所见写下的,季节仿佛也相近。是早春,比现在更挨近春天热切的田野。“摆放在江堤的蜂箱多么美!”不,原诗是这样的。
        枯草上的绵羊默默无言地望着远方,
        多美啊!摆在油菜花地里的蜂箱!
        
        一头眼泪般的牛拴在石头上
        拖拉机来回运着稻草。
        
        我不再引用。让他在回乡的车厢里默默地书写。这诗人头脑的默默的书写是一个上天的奇迹,最美的奇迹,是跟创世,跟太阳、月亮一样美的奇迹!生命在大地深处辗转反侧,影响到河流、人体、声音、花开,看不见的闪电样的矿脉,婴儿身体的青痕,女性歌唱的嗓音,以及动物皮毛的质地。这言辞的花蕊,苦涩一如汉语的琼浆——多少人的灵魂,多少干枯的心田,曾经受其浇灌,曾经被它养育(而不知名)?被它引领(而面孔陌生)?我们在睡眠中接近一个诗人。我们只有到一天里的早晨才能领悟到黎明空气般的诗行。我们凭什么?凭这些雨中街道?医院门口湿漉漉的行人?117路车?常熟招商城?我们在招商城对面新落成的汽车站乘车。我们分手,那儿有上下升降的电梯。那儿有一个警察。我们未曾进入车站身子仿佛已被一个巨大的脚印踩过、踩扁。我们扁扁地来到售票窗口。诗人杨键,身高1.77。体重81公斤。身穿民工进城样式的深褐色冬棉衣(据他说是他同样是诗人的哥哥杨子过年送给他),一个劲坐在候车室椅子上叹气。“干吗叹气?”我问他,于是他转了转体积庞大的头,答我以相同不出声的叹气。他的眼睛在满屋的乘客堆里骨碌碌地转。“干吗换座位?”我又问他,因为先前我们坐在靠墙的那排椅子。“那个女人有点不对劲”,他用眼睛瞟了瞟斜对面、示意我。
        于是我看见用膝盖紧夹住一双手的一个女人,看见她身旁座椅边大包小包的行李(没有人知道她怎样能把那么大堆的行李带上车)。她绝望、几近无望的沉默。如同一尊雕像的痛苦流产(她的姿式只让人以为是流产)。我明白了,诗人一定在人群堆里,第一时间听见了她的哭泣。
        于是去往芜湖的车子要开了。车站工作人员开始检票。我俩起身往检票口去。接着走进大雨中的常熟汽车站,黑压压的顶棚过道。他上车、又下来,再上来,再下来,仿佛一种持久古老的书写。分别,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文字呢?
        雨中,现代大巴会沿着我们什么样的往事开呢?
        
        4
        
        在马钢(马鞍山钢铁厂),杨键工作了十三年,于2000年正式下岗离开。有一段时间,他全部的生活来源,仅靠三百多元钱的下岗工资。好在平常一家人念佛、吃素,开销相对简单。
        在马鞍山,他住一个60平方米的旧职工宿舍。平常散步、写作、侍奉他那生病的老母亲,兼带照抚一个侄子(二哥留下的儿子)。几乎不大出门与人照面,不投稿,不发表。最好的朋友全是那座城市,以及周边县、乡、镇上的善男信女。在雨山湖边上散步,他会跟一名沿途拾垃圾的老乞丐交谈,双方一坐就老半天。他有一部分诗作写得颇为平静,有离世、清寂的佛气,那大多是在湖畔写就。从地理上,他的诗可明确分类出江、河、湖三大类。随着水域的不同,诗人的愤慨和柔情也渐由绚烂归于平淡。
        长江——民族,历史,山水。
        河流(乡间小河)——民工、普通乡民的日常疾苦。
        湖泊——个人、冥想、哲学、理性。
        他的诗,几乎全写冬天和秋天。只有很少的几首进入春天。春天对他来说,差不多是“祖国”的代名词,诗人只要在春天一激动,就要慨叹自己祖国的命运。这名寒冬腊月里出生的诗歌的孩子,一遇见天气寒冷就内心敏感。他的诗像一场落下来的乡野的大雪,阔大,诡异,气息料峭,令人不由精神为之一抖擞。那全是些有益于健康,体格的清新寒洌之作,如同弗朗索瓦•米勒的名画《晚祷》里金黄色的令人感怀的暮蔼,有一种神秘大地之气宿命般地环绕其中,弥漫于每一页码的诗页。从不写夏天,燠热的盛夏,初夏或晚夏对他来说几乎不存在,仿佛从未有过。从季节、从四季轮回,这或许可作为某种缺憾的警示。
        大量平民、大量的民工、农民工、失地农民、老人、孩子、无爱相伴的夫妇进入他诗歌的视野——一如他步行去菜场的经历。一如他每天的生活、日常所见。他13年工人生涯“去上小夜班”(有一次电话里说)途中所见。他一一加以描摹。诗句形式的白描,寥寥数笔,所谓“逸笔草草,不求形似”(倪瓒语)。且在意象的书写转换间,加很多,更多中国古代山水画式的留白、空白。
        “在厂里呆了十三年,唉!一行工厂的诗也没写过。”这名山村里来的纯朴的孩子说,并且在内心真诚地感觉遗憾。
        二哥死后,诗人的父亲走上了各地去打官司的漫漫不归路。父亲要为儿子鸣不平。若干年后,当杨键回忆起他父亲那一辈人的苦难时,脸上顿时弥漫开来一层悲戚的雾:
        “小时候,他满世界用背驼着我们去看病求医,好不容易病治好了,要喘口气了,老二(二哥)就去世,又搞了这么多年的官司……”
        苦难的父亲,从此成为他诗歌的声音的质地、份量。
        为了讨取公道,父亲去外省,去合肥、去南京、去上海。一年里南北各省到处跑,最后,有一天,他带了满大包的状纸,决定去北京。那是诗人的父亲一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去往首都北京、满怀执著的希望……;但谁也不明白那里发生了什么,惟一能想像的是他一看见那么长、那么悲惨的告状人群,他就一下子哑口无言……
        “……去北京回来,我父亲就无望了。整天无精打采。话也不说,就像一盏灯一样,渐渐熄灭。眼看那火苗一点点微弱,变小下去。所以我时常觉得,我父亲的死真是神奇得不得了。两年后的一天,我才梦见他,在梦里,父亲变成了一条大鱼,一条大红鱼,在河面上飞,飞得也特别慢。我觉得他好像欲进入一种特别高深的境界……”
        1997年秋天,满怀对人世的怨怼、冤愤,诗人的父亲溘然离世——
        
        “乡村泥巴垒的茅草房里,窗缝里,门口一株桃花,桃树叶子还没长出来,那种美!”真是震撼人!这时候田里的油菜花也开了,大面积开了……
        “哎,桃花源。我现在就想着能有一条河,那怕河水已经黑乎乎的,在河边载一棵桃树,家有老母亲——我想这就是我的桃花源了。”诗人杨键为之动容地憧憬着:“家有老母,她就坐在一张破床上,等着儿子回来。”
        
        ——有一天,仿佛忽然苏醒一般。他踱步过来,跟我说:“这些旧事物消亡了,未来的诗人们——从哪儿出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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