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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之夜

发布: 2016-11-03 20:18 | 作者: 丁小龙译



        我写作。不。准确地来说,我写诗。我不写小说,更不写散文随笔,那些都不是最纯粹的艺术。诗歌是最纯粹的艺术,也是语言金字塔的塔尖。自从哥哥死后,我所写的第一首诗起,我已经有十五年的写诗历程。除了家人与亲密的朋友之外,没有人知道我一直在坚持写诗,或者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在写诗。这所学校没有任何人知道我会在夜间写诗,而诗人则是我深夜中的护照。没有人知道。因为在这座古怪的小城中,当你提及保罗•策兰、荷尔德林、布罗茨基或者切斯瓦夫•米沃什时,他们会认为你是怪胎,会以各种方式围观与羞辱你。相信我,一切确实如此。因此,在太阳底下,我隐去了作为诗人的身份,而是以所谓的正常人的面具来生活。对于真正的我而言,诗歌既是墓志铭,亦是通行证。
        唯有太阳有权利身上带着斑点。
        这是歌德曾经说过的话。我是在赫拉巴尔的《过于喧嚣的孤独》这本书中与这句话相遇。我将这个句子写在心底。因为每当想起这句话与这本书时,我心中的孤独会发出萤火虫般的光芒。打包工汉嘉与废纸回收站成为了另一种生活可能的象征。我所需要的不仅仅是走出黑暗的勇气,更需要学会汲取黑夜而成为发光体。
        我写诗,因为诗歌是存在的最高客体。写诗是一种身处于迷途中的归途,而每首诗都是对死亡赋格的反复练习。
        妈妈喜欢我写的诗歌,她鼓励我写诗,同时也提醒我要有一个工作作为保障。她在我们镇上的中学教语文,而我对文学艺术热爱的基因或许就是来源她。在我小的时候,妈妈每次从县城回来都要给我和哥哥带回几本书。与大多数男孩不同,我不喜欢玩具枪或者坦克,我只喜欢书。因为我发现只有当自己读书时,妈妈对我的爱才是最温柔与动情的。后来,这种刻意的喜欢变成了一种习惯性的热爱。妈妈买回来的书种类繁多,从少儿版的《红楼梦》《西游记》到《海底两万里》《神秘岛》,从泰戈尔与纪伯伦的诗歌到唐诗宋词元曲,从《我是猫》《爱的教育》到《呐喊》《边城》等等,所有的这些书籍都是妈妈精心为我和哥哥挑选的。每到周末,妈妈都会陪在我们身边读书。直到如今,我仍旧记得妈妈读书时的专注神情。
        人为什么要读书?有一次,我终于将心中的疑惑提了出来。
        因为生活太无趣了,读书是为了让你变得不狭隘,让你灵魂的舞台变得更大。
        妈妈,什么是灵魂?
        灵魂就是你成为人的原因。
        这么多年过去了,妈妈说的很多话我都忘记了,但是关于灵魂的说法我却从未忘记。或许,我所写的诗歌就是对灵魂问题的注解,而写诗就是对灵魂的探索与拷问。因为对于诗歌的共同爱好,我会将自己所写诗让妈妈过目,而每次获得的都是她的肯定与鼓励。由于这种从血液到兴趣上的亲密关联,妈妈一直是我最好的朋友,而我也愿意与她分享更多的秘密。因此,当要离开这座小城的愿望越来越剧烈时,我将自己的这种焦灼与害怕告诉了妈妈。
        你应该离开那里,我当然支持你。妈妈坚决的语气让我备受鼓舞。
        但是我害怕自己去了大城市会失败。
        你能走出那座小县城已经成功了。退一万步讲,如果你在大城市过得不好,你还可以回家,妈妈随时都欢迎你回家。
        我要抛弃这个铁饭碗,抛弃这种稳定的生活,你真地同意吗?
        如果你愿意你开心,选择怎样的生活是你的自由,我也不想让你哥哥的悲剧重新上演。
        我没有再说话,因为妈妈又哭了。我坐在她的身旁,不知道如何安慰她。我只是紧紧地握住她的手,让她知道我不会用决绝的方式离开她。
        哥哥是自杀的。妈妈将所有的错误都归结于她对哥哥的苛求。自从哥哥死后,他便成为了家中禁忌区域:没有人愿意轻易地踏入这块禁地,但是所有人都以各自的方式怀念他。哥哥其实并没有真正死去,他以隐形人的方式活在生者们的周围。我以梦的方式怀念他,而每次与他相关的梦都是童年场景。那些鲜活生动的梦比生活本身还要真实自然。在梦中,我知道自己在做梦,身边的哥哥已死,但我从未胆怯或者害怕。相反,我希望这些梦不要结束,因为我不想长大,不想哥哥死掉。有一次,我梦到哥哥坐在地上给我讲故事,而这个故事是关于一个选择不长大的男孩的故事。
        这本书叫什么?我问哥哥。
        《彼得潘》,我已经读完了,这本书就送给你了。
        第二天起床,我发现床边有一本《彼得潘》。我打开扉页,上面写着哥哥的名字。那是他的笔迹,我突然确定昨晚的梦在过去的某个时刻真正地发生过。这本书或许是妈妈放到我床头上的,或许是我之前拿过来读的,什么可能都会有。或许,这本书确实是哥哥在梦中留给我的。什么可能都会有。在极其绝望的时候,我宁愿相信童话的真实,也不愿意相信现实的真实。或许,现实本身就是一出残酷的童话剧。
        每当遇到困境时,我都会询问哥哥的意见。虽然他死了,但却以另外的形式生活在我的周围:他是我灵魂的镜像,他是我深渊中的回响。
        今夜,我无法入睡。
        我打开音响,《哥德堡变奏曲》的熟悉旋律从黑暗中升起。即使我已熟悉这部音乐作品的每个音符,但每次聆听都会有耳目一新之感。这种熟悉的陌生感不仅仅表现在对巴赫音乐的认知上,也体现在各时各段的人生情境中。例如,我对哥哥的感觉便是如此。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几乎是无话不说,但每次在梦境中看到哥哥,我都会有种陌生感。而此刻,巴赫的这首治愈失眠的音乐却让我更加无法入睡。我关掉了音乐。此刻,我只想与哥哥交谈。
        我应不应该离开这里?我问哥哥。
        按照你真正的想法向前走,不要回头。另一个声音从我的体内如此回答。
        哥哥,你为什么选择去死?
        我没有死,这是我活着的另外一种方式。
        我没有再继续问下去,因为哥哥的存在已让我感到安心与沉静。哥哥如同眼前的黑夜:面对他们,我会看到自己灵魂的样貌。
        夜更黑了。我可以听到整座城池的呼吸。
        我打开窗户,点燃了手中的烟。眼前的焰火让远处群山的孤独轮廓显现。这座小城被低矮的群山所环绕,而我所在的这所学校位于麟山的旁边。这座小山只有两百多米,山坡平坦,植被繁茂。周末的时候,我经常独自一人去爬山。等走到山顶向下俯瞰时,整座庄城都尽收眼底。我喜欢辽阔的视野,喜欢在万物的衬托下来体会个人渺小的感受。我想要消融于万物之中,我想要的是感受到自己的不存在。
        后来,我会和白婕一同去爬山。
        工作后第二年,经过吴默琛的介绍,我认识了白婕。经过短暂的了解之后,感觉对彼此的印象都不错,于是便开始了这段恋情。那时候,我特别想结婚,也想通过这种方式忘记了海音。我与海音的关系似乎已走到终点:我已经被庄城所捆缚,而她却不愿意离开长安城,我们之间似乎没有任何妥协的余地。这种异地恋注定会被送上绞刑架。刚开始,我们每天都要通话三个小时,后来变成微信上的不暖不冷的两三句话,最后变成了点赞之交。有一天,我发现她已经在微信上将我删除,因此,心中所担负的石头也滚落而下。我知道我们之间的一切宣告结束。
        我很坦诚地将自己与海音的过往告诉了白婕。她说不介意,并且感谢我的坦诚相待。相反,她对自己的感情过往从不谈及。我也不介意,甚至说我并不在意她的过去,我只在意眼前这个实实在在的人。白婕是这座城另外一所中学的音乐教师。与我相反,她喜欢生于斯长于斯的庄城。她不喜欢外面的世界。
        最后,你会发现所有的世界都是相同的,不同的只是人的心。她总结道。
        我没有辩驳,我也不知道如何辩驳。我明白这句看似完美的总结却有着千疮百孔的底色。这个世界亦是如此。
        我们之间分歧的地方太多了,但这并不影响我们的和平共处。绝大多数时,她在叙述,而我在聆听。我喜欢聆听者的角色,因为对自我进行语言解构的叙述总会带有某种风险。开始的时候,我们会在周末碰面。基本上每次都是去县城的长安路逛街,然后便找一个僻静的地方吃饭聊天,接着便去县城唯一的大型电影院去看场电影,从影院出来后,夜色已深,路上的行人稀少。每次出来后,我都象征性地邀请她去我的住处,而她每次也是象征性地婉拒。接着,我便挡一辆出租车送她回家。在她家小区说完再见后,我又坐着同辆出租车回家。这样不温不火的关系维持了三个月。有一次,她抱着一簇淡白色的满天星来学校找我。她第一次主动提出去我的住处。来到房间后,她或许被房间的狼藉所惊愕。于是,她和我一同收拾房间,将所有的东西放置原处。背景音乐是凯伦•安与萝丝•托马斯两张风格迥异的唱片。她喜欢国外的民谣歌手,偶尔也会跟着音乐的节奏哼唱几句。
        我喜欢她的声音多于面容,我喜欢她的静默多于躁动。
        收拾完房间后,她将桌子上的花簇插入到干净透明的瓶子中。她站在那里摆弄着花朵,光线刚好洒在花簇的上方,侧露出星星暗影。背景音乐成了《如果这座城市从未入睡》。她哼唱着其中的曲调,而我从她的身后拦腰抱住她。她的头发有股淡淡的薄荷味。我们摇摆着身体,而我将她引向我的单人床。我们第一次做爱,整座摇晃的床与我们的身体共同颤抖。之后,我们躺在床上,安静地吸收夏日午后的余热。最后,我们相拥着在淋浴间的蓬头下冲完澡,夏日的余温退去。我们坐在窗口,而户外的孩子们踢着足球。
        天气不热了,我们应该出去转转。她说。
        去看电影吗?
        不,我们去爬山吧。
        你确定是现在吗?
        是的,那座山又不高。
        她没有穿自己的衬衣,而是将我的黑色无领短袖套在身上。她将自己包放到了我的房间。我们一同出发了。麟山非常平坦好走,而她一路都抓着我的手,生怕被某种外力分割。我们一路上并没有多少交流,各自都沉浸于前方的路途中。不到一个小时,我们便坐在了山顶处,而庄城与我们之间隔着层层薄暮。
        我们以后周末可以来这里,说实话,电影院的那些烂电影我早都受够了。她说。
        好的,只要你愿意。我还以为你喜欢那些电影。
        不,我不喜欢。对了,你喜欢我吗?
        喜欢。
        你会和我结婚吗?
        只要你愿意。
        当天夜里,她没有回家,而是和我挤在那张单人床上。夜晚,我独自醒来。满天星的淡淡香味弥散到夜的角落。我想捕捉到这些味道,但只收获到了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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