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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之夜

发布: 2016-11-03 20:18 | 作者: 丁小龙译



        从此之后,她每个周末都会来学校找我,而我也卖掉了单人床,换上了双人床。每次做爱之后,我们都躺在床上设想着我们的未来。我对她坦露心声,但有件事情我从未提及:我写诗,我是隐藏于黑夜的诗人。我并不是担心她对此不理解,相反,我觉得提出这个事实对于我来说是种屈辱。这或许就是爱的复杂性吧。我愿意将自己所写的诗歌读给海音听,但我对眼前的她却三缄其口。或许永远也不会提及。此刻,我独自一人坐在房间,无法入睡。再次面对她时,我想象着如何向她说明我要离开这座城市的决定。
        我可以听到山的呼吸声。或许山神是存在的,山神在黑夜注视着芸芸众生的深眠与无眠。
        在我小时候,爸爸经常给我将各种故事听,其中就包括山神的故事。爸爸是个不太擅长表达自己情感的人,他将自己困顿在无言的孤独中。在我的记忆中,他从来没有抱过哥哥和我,而他的脸上几乎时刻都密布浓雾。我们和他之间也始终隔着层层叠叠的浓雾。只有在他心情稍好的时候,他才主动坐在我和哥哥中间,开始讲古老的传说故事。
        每一座山都有山神的佑护,而山神则佑护着四方百姓的生活。爸爸最后总结道。
        那么,山神长什么样子呢?我问爸爸。
        山神只有在黑夜时出现,而凡人则看不到他的面容。
        当时坐在旁边听故事的我并没有继续问下去,但山神的形貌却一直折磨着我的想象力。在我心里,山神不是《西游记》或者《山海经》中所描述的样子。有一瞬间,我突然明白山神是父亲的样子,而我并没有将这个微不足道的发现告诉他。因此,在爸爸的死的那瞬间,在我看到他被摧毁的身体时,我心中的那座大山也轰然坍塌,而山神在我心中也突然死去。
        他们是去年秋天将爸爸的尸体从榆林运回老家的。他们原本打算不让妈妈去看他的尸体,而坚持让我一个人去做最后的告别。妈妈不同意,虽然她曾经告诉我她从未爱过爸爸,但她坚持要去做最后的告别。我们共同去了伯父家,爸爸的尸体摆放在他家的院子里。爸爸是跟着伯父一同出去开车的,爸爸也是跟着伯父一同回家的。不同的是,出发的时候,爸爸还是活生生的人,而回来的时候只剩下遍体鳞伤的躯体。爸爸是出车祸死掉的,而我将心中所有的怨气都发泄在了伯父身上。我与母亲走到他家时,伯父迎面走了出来,而我将攥紧的拳头重重地砸在他的脸上,伯父踉跄倒地。我准备上去打他的时候,伯母与院子中的其他人拉开了我。我失去了理智,像发疯了的野兽那样在院子中嘶吼,没有人能劝阻我的绝望与疯狂。妈妈走了过来,她两个沉重的巴掌扇在我的脸上。我慢慢地恢复了理智。这是妈妈第一次打我,她从未在众人面前动过怒。
        走到院子中央,爸爸被放在一个竹床上,身上盖着一块白色被单,被单后面散发出酸腐的气味。或许那就是死亡的气味。我们走到爸爸的旁边,他的左手从被单后耷拉下来。我走过去,将他的手放回原位。这或许是我有记忆以来,第一次触碰到爸爸的手,冷冰冰的,粗糙的,备受折磨的,死亡的手。我握着妈妈的手,站在他的身旁。
        真的要看吗?伯母在一旁小声问道。
        妈妈点了点头。
        在伯母掀开白色床单的那瞬间,我紧闭住双眼。我所看到的只是一团黑暗,眼前没有任何光亮。这样黑暗只持续了数十秒,而我却感觉一个时代在我眼前匆匆消逝。与父亲相处的所有点点滴滴的回忆在头脑中如飓风般呼啸而过。什么也没有了,而我的头脑一片空白。我突然明白,自己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个时代,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我想要为死亡而哭泣,但凝结在体内的悲痛却无法流淌而出。
        好了,明天就可以下葬了。妈妈淡然地说。
        我睁开眼睛,看到妈妈的脸上没有露出半点悲伤。身旁的众人因她的冷漠而露出不悦之情。也许她从来没有爱过爸爸,也许爸爸的死对于她而言是种解脱,也许什么原因也不是,但是我理解她。自始至终,我都没有放开她的手。
        父亲的葬礼如期进行,所有的亲戚朋友都来与父亲告别,与我们交谈。爸爸的坟墓紧挨着祖父的坟墓,而哥哥的坟墓也紧挨着爸爸的坟墓。他们在另外一个世界相聚,而他们也不再孤独。父亲被送入到地下的那瞬间,祖母突然瘫软在地上。一直到死,她都没有站起来过。伯母与另外两个女人将祖母送回了家。葬礼结束后,亲戚朋友坐在一起开始回忆父亲的点点滴滴。我坐在旁边静心聆听,而这些形形色色的碎片式的回忆共同构成了完整的却差别迥异的人。我所听到好像不是父亲的故事,而是另外一个人。在他们讲父亲过去的糗事时,周围的人都被其笨拙的言语和形态所逗乐。笑声短暂地冲淡了葬礼的沉重气氛,但回忆本身就是葬礼的一种:时间的葬礼。
        你不知道他有多爱你和你哥哥。一位爸爸生前的好友对我说。
        我从来不知道,他在我们面前总是板着脸,我以为他不喜欢我们。
        不,你搞错了,他不善于在你们面前表达自己。但是,他在我们面前总是夸奖你们,所说的话题也始终离不开你们。到现在,我都知道你哪次成绩考好了,而哪次不小心失利了。我还知道你在写诗,虽然我没有读过那些作品,但你爸爸说你写得非常好,以后会成为一个大诗人。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爸爸告诉我的,他为你们感到高兴和自豪。
        在那瞬间,我仿佛突然理解了父亲。当我想要立即将我的悲伤与快乐告诉他时,却发现他已经死了。死亡是隔断我们的崇山峻岭。
        葬礼结束的第七个午夜,黑暗中传来了嚎啕的哭泣声。我知道那声音来自于妈妈的房间。哭泣声隐去后,我摸黑走到妈妈的房间。我坐在她的身边,紧握住她的手。她的身体因为啜泣而微微颤抖。我想要陪她说话,但又不知从何说起。
        我们长久地凝视黑夜,直到她恢复平静。
        所有的错误都在于我,我不该逼他去榆林开货车挣钱。妈妈说。
        不怪你,这是每个人的命数。
        我不该逼他去挣钱,去养家,去给你买房。
        我没有再回答,只是陪她共同度过黑夜中煎熬。我知道,她害怕黑夜。
        那年的冬天异常寒冷,暴风雪常常阻断这个家庭与外面世界的关联。自从上次瘫软到地后,祖母再也站起来,而是整日卧床养病。祖母无法从失去儿子的阴影中走出来。她总是在床上自言自语,却拒绝与任何人交流。后来,她生了一场大病,整个人都处于昏迷不醒的状态。冬天快要结束了,而地上的残雪也已被太阳所带走。
        祖母死了。或许,她也是被重新升起的太阳所带走的。
        现在,这个家庭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妈妈说。
        你不会失去我的。我说。
        葬礼结束后,整个家庭在春风中摇摇欲坠,而我与妈妈用各自的手弥补心灵上的千疮百孔。等死亡阴影的碎片尘埃落地,我与妈妈又重新将铁锚扔回大海,将船帆重整旗鼓。坐在生命船的中央,我们向大海的未知深处驶去,前方是海鸟的鸣叫和海浪的翻滚。
        你应该重新组建家庭,应该开始新的生活。我对妈妈说。
        不,我已经老了,也厌倦了婚姻。除了你,我已经没有生活了。妈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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