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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诞而又真切的世道人心——读鲁敏《大宴》

发布: 2016-11-17 17:02 | 作者: 辛泊平



        在当下,无论是工作还是生活,都离不开人际交往,都离不开礼尚往来,一句话,人活在世上,人情世故总是少不了的。于是乎,结婚生子要请客,升学乔迁要请客,亲人过世也要请客,所以,五花八门的宴会也就随之而来。或提前预定,或临时起意;或三五人小酌,或几十人、几百人会餐;或答谢上司的提携,或托人办事,或请人说项,或联络感情,不论是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什么样的人物,总是能找到个由头。有人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人说,酒桌上见真情,酒友就是对手,酒场便是社会,我深以为然。这些似乎都在情理之中。然而,当我读到鲁敏的短篇小说《大宴》里描写的宴会时,还是着实吃了一惊。
        故事其实很简单,公交车司机杨早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得知有一个宴会要请传说中的“江湖大佬”,他也通过朋友被列入了出席者的名单。这本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杨早本来是一个老实巴交、本本分分的工人,江湖对他来说,是电影里的风云,是遥远的存在。但是,在现实生活中,他的本分并没有给他带来安全与尊严。他的姐姐杨宛离婚后,他多次和前姐夫交涉孩子的抚养费问题,但都被粗暴地赶了出来。于是,他渴望结识这个传说中能呼风唤雨的大人物,想通过这个人的名号出一口恶气,在前姐夫面前抬起头来。他和姐姐商量,打算把这次请客算在自己头上,和江湖大佬拉近关系。原本不过是一个传言,但没想到却唤起了杨早姐弟以及和他们有着同样诉求的人们的希望。想办低保的老钱,想让儿子考公务员的肖姐,以及太多的人们以不同的理由、不同的方式涌进了杨早预定的饭店。包间盛不下了,于是就搬到大厅,但见:“整个大厅的人们,每张桌子之上,各种闲扯、寒暄与逗趣的背后,人人心事重重,晕头转向,像一群被神秘的缰绳给拖曳得奄奄一息的羔羊”。挤在在这些羔羊中的,不仅仅有杨早熟悉的像肖姐、老钱这样的底层人,还有神秘的警察和电视上坐主席台的人,更让杨早惊讶的是,他心中的女神妹妹竟然也羞涩地出现在人群中。
        在这种混乱而嘈杂的状态下,杨早最先的反应是慌乱,是手足无措,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否凑到“大佬”跟前,能否表达他的敬意,能否完成他最初的心愿。但渐渐地,“他突然感到一阵辛辣的安慰,好像不再孤独,如置身于兄弟姐妹中,更有一种饱满的情绪,从脚底心往上,涌到大腿根,升至丹田,又汇于喉头,混沌成一股提剑天下的侠义之气。”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在这种背景下无法成立。然而,这却是一种底层人潜在的心理暗示,在生存的现场,他们孤立无缘,饱受欺凌,于是,他们渴望能融入一个群体,渴望这个群体能让给他们带来最基本的安全感。这绝不是大人物的心理,大人物需要人格独立,需要用孤独证明他们自身的价值。只有受尽欺辱的小人物,才会甘愿放弃生命个体的独立性,以换得一种最低限度的身份感和归属感。“四海之内皆兄弟”,正如那些聚啸山林的绿林好汉一样,之前,他们是任人宰割的个体;聚后,他们是可以让权贵心惊胆战的势力。 
        当然,对于杨早来说,这只是一种瞬间的幻觉,是幻觉就会破灭。他终于醒悟:在这种状态下结识江湖大佬的愿望已经成为泡影,更重要的是,越来越多的人让他终于开始冷静地思考自己的钱包还能否负担起这庞大的费用。于是,他想逃走,没想到的是,负责给他订桌的服务员却抓住了他。然而,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那个胖圆脸并没有向他逼债,而是“歉疚地解释:‘杨先生,对不起,我没办法做到。瞧瞧我收了多少钱。不断地有人来买单,除了大堂,一楼二楼三楼的各个包间都有,还有人专门从外面赶来,凶巴巴地丢下钱就走。有人打电话来垫付。有人直接打款到饭店账上,说尽好话请我们代办。还有许多人托关系找到老板。我们老板对我大发其火,这是他的地盘,今天这一切话费必须算在他头上!’”至此,杨早的担忧和服务员的歉意形成了严重的错位,而喜剧效果也因这个极端的错位而达到高潮。
        可以这样说,小说的诸多场景是荒诞的,小说的结尾也是荒诞的,但是,这种荒诞却有着深切的现实基础。在荒诞背后,是底层人渴望摆脱生存困境的底线诉求,是当下人际网络错综复杂的变相衍伸。小说中,江湖大佬是否出现不是作家要关注的情节,她着力呈现的是在这个莫须有的大宴中社会的群像,是这些人面对虚幻荣耀与愿望可能性的失态反应。在中国传统的语境的下,老百姓都有清官情结和侠客情结,这是对理想社会的一种情感期待,是类似于宗教的一种虚拟信仰。人们呼唤正义,而现实却充满了不公,那么多“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他们欲哭无泪、欲诉无门。在清官和侠客都缺席的绝望中,他们把最后的赌注下到拥有巨大活动能量的江湖大佬身上。在老百姓朴素的认知中,江湖人士是一种特殊的群体,他们既有“黑道”的背景,又有“白道”的能量,他们在黑白之间左右逢源、如鱼得水,他们能办成在非正常社会中按照正常程序无法办到的事情。正因如此,才会出现鲁敏笔下的三教九流、各色人等齐聚酒店、一盼结识江湖大佬的人间闹剧。
        在叙事上,鲁敏运用了夸张和变形的手法,但并没有任其泛滥,她用扎实可信的细节控制叙述的速度,拿捏到位、收放自如,有效地平衡了小说的结构。比如,在杨早姐妹与肖姐、老钱商量宴会的规格与细节的时候,几个人的反应便极具个性。在极度疲倦之时,江湖大佬的名字便是他们最有效的兴奋剂,商量的过程,也就是这些缺乏想象力的底层人想象力最丰富的时候。作为少妇的杨宛和半老徐娘的肖姐,甚至把幻象都催化成青春的了荷尔蒙,她们以各自的理解方式装扮着自己,幻想着自己的容颜能符合江湖大佬的审美,让人忍俊不禁,也让人为之鼻酸。是什么让这些朴素的底层人丧失了基本的羞耻之心,又是什么让这种近乎泡沫的梦境成了灼热的希望,这不仅仅是作家思考的主题,也是所有人都应该严肃对待的现实问题。夸张而变形的不仅仅是人的形态,还有人的心灵。也正是这种被遮蔽的人心的夸张与变形,为小说的荒诞提供了社会及伦理上的支撑。有人可能会说,这是一篇只提出了问题但没有给出解决方案的小说,然而,当作家把社会的荒诞呈现出来,准确地写出了世道人心的扭曲,其他的一切就已不再重要。如果非要追问,我想说是,答案就在这个故事的背后,答案就在你我心中。
        2016/11/10
        鲁敏《大宴》(原载2016年10月号《人民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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