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位組長看看手錶覺得午休時間快要結束了，若是等會兒全校師生都圍觀了過來，準會天下大亂，後果實在不堪設想。於是提議讓那一位優秀的布農族學生到教室請那女孩過來，好能夠詳細地與山羌說明。因為最近學校舉辦學生自治班聯會主席競選活動，那女孩也是候選人之一。為了在下星期政見發表會上，製造氣氛有助於勸拉更多的票，那女孩決定在會場上表演才藝，自彈自唱鋼琴流行樂曲，所以最近就利用午休時間勤加練習。之前那一個說話像唱歌的學生所懷疑的果然沒錯。
那一位布農族優秀的學生快速奔跑到女孩教室時，看到她正在為自己的競選活動製作宣傳海報，他簡短地向那女孩說明原委之後，就拉著她離開教室。
正巧在此同時，午休時間結束的鐘聲也準時震耳欲聾地響起了。全校所有上百位原本應該趴在桌上安靜睡覺的學生，都已經知道有一隻會說人話的山羌在音樂教室裡。這時，彷彿是聽到賽跑裁判喝令鳴槍一般，又如滿水位的水庫洩洪，蹦的一聲！大家同時奔出了教室，往同一個方向，噼哩啪啦、嬉笑打鬧地跑過去。那一位饒富愛心的組長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
在人潮推擠，叫喊聲此起彼落的困境中，這一位優秀的布農族學生，好不容易帶著那女孩神色匆匆，歷劫歸來似地回到音樂教室。全校所有師生早已水洩不通，萬頭躦動地擠在教室的所有門窗外，每個人都想親眼目睹那會說人話的山羌模樣，並且聽聽他說話的聲音。那一位組長此時就站出來熟練地指揮大家，可以在音樂教室外的草地上隨意坐下；並且說明，為了不讓生性膽怯的山羌受到驚嚇，請大家合作，稍安勿躁，片刻後一定滿足各位好奇的心願。這時才得以打開一條細細的人縫，讓那布農族優秀的學生引導女孩，走入音樂教室。
一看到那留著短短黑髮，側面印象分外熟悉的女孩步入教室，山羌心裡想，沒錯，就是她，那會在黑箱子上施展法術，使黑箱子產生令人動容旋律的魔法少女，此刻就真真實實地來到他的面前。山羌立即興奮地四腳撐地用力蹬起，好似要與熟識的親友相認。但因本性溫文儒雅的氣質使然，讓山羌覺得如此莽撞實在無禮，便又緩緩地跪下，不敢再直視那女孩。
那女孩見狀，隨即也大跨一步向前，伸出雙手接住那低頭示好的山羌；同時輕輕地、慢慢地，如寒冬乍現的暖陽般，無比溫柔地撫摸那山羌因興奮過度而微微顫動的前額。這時眾人看到此一情景，音樂教室內外原本人聲鼎沸，吵雜叫囂的聲響，很快地嘎然而止，所有人的眼光都聚集在山羌如沐春風的表情上，時間在這一秒彷彿也凝結了一般。
不久後，那女孩也跪下，對山羌説出了下面這一段話：
「我親愛的山羌兄弟，我方才耳聞，在這天寒地凍的時日，有一隻會說人話，頗富感性，氣質儒雅的山羌，特意從高高的山上下來，冒著生命危險，闖入人類禁區，為的就是來聆聽欣賞，那清脆優美的鋼琴樂聲，及一探究竟這樂聲，是不是因為我施展魔力所造成。我在這尊貴的鋼琴前不知已練習彈奏過多少樂曲，卻從來沒有人對我表達過，像你，我親愛的山羌兄弟，之前對他們說的那樣，如此深刻貼切地形容我的琴音，這令我原本孤芳自賞的內心，感到無比的安慰與溫馨。」
女孩說到此，起立轉身環視在音樂教室內外，已聽得呼吸急促，眼角淺淺泛濕的所有師生，然後以右手罩住左胸口繼續說道：
「今日我在此慎重地向眾人宣告，認這謙遜又頗富感性的山羌，為我永遠親愛的兄弟，稍後我也將為你用心認真地彈奏一曲，除了一解你心中的疑慮，明白這一切並非我有什麼特別的魔力，只是專注熟練地，讓手指在黑白相間的琴盤上正確優雅地跳舞；並且以此曲向你表達，你今日到訪的由衷謝意。」
說完隨即走到山羌身旁。為了讓教室外的人也能清楚地看到山羌，女孩徵得山羌的同意後，脫下自己的外套，鋪在鋼琴的音箱上；然後輕輕地將山羌抱起，放在外套裡，好讓山羌能舒服地臥在音箱頂部。那山羌一開始也不大習慣，有些堅持想下來，後來感覺在這音箱上，就好像站在高高的小山崗，也就安心地坐臥了下來。而女孩的這個舉動，也引起了所有人一陣微弱的驚歎聲，表示欣賞與贊同。
＊ ＊ ＊ ＊ ＊
女孩向鋼琴上外套裡的山羌，及音樂教室外聚精會神，引頸企盼的所有師生，禮貌莊重地鞠躬，從容地坐下打直腰背，深呼吸幾次之後，優雅地將纖長的手指輕輕貼放在琴鍵上，好似一群盛裝白紗裙襪的芭蕾舞者，蓄勢待發。
如幽谷中涓涓滴流的旋律，開始從女孩嫻熟彈跳的指間流出。有時令人以為置身在婉約曲折、水聲淙淙的溪流旁；有時又令人以為站在海邊白色的沙灘上，任潮浪起伏波動的音節，砰砰濺濺地拍擊身腿，共鳴迴響的海風也陣陣地輕拂臉龐。原本蜷縮在外套裡的山羌，聽得一陣沉醉之後，棕色的小身子又開始顫抖了，但這一次並非因為寒冷，而是感動。因為此時的琴音，讓山羌想起這些時日以來，每當在高高的山上聽到這琴音，就會興高采烈地往山下奔跑的情景。
山羌彷彿又再次聽到自己的小蹄，快樂地踏過空朽的枯木及光滑的岩石時，所發出清脆共鳴的聲響。有時腳趾扎刺到樹枝，甚至一邊跑一邊隱隱流血，他也不以為意，繼續狂奔。此刻好像又聽到興奮奔跑時，錯亂的呼吸及心跳。急促填充肺部的空氣又以嘶嘶的鼻息吐出；快速衝流的血液，在緊迫跳動的心臟收縮舒張之間，注入、奔出，一次又一次地，在他靈敏的耳膜上，槌打、撞擊。因為置身於鋼琴音箱上的關係，這些樂音就好似從他的體內發出，他都熟諳得一清二楚。
山羌想到這裡，眼淚開始無聲地泌泌流出。當他禁不住睜眼想看看那女孩時，落下的淚珠不慎潑濺在琴盤上。女孩緊閉著雙眼繼續彈奏，雖然感到指尖微微的黏濕，但此時她不想就此停住，因為過於投入自己有感而發的音樂，已似野火燎原，一發不可收拾。
女孩稍後張開已經滿潮的雙眼，就在這一秒，剛好與微笑啜泣的山羌，四目對視。雙手最後伴隨著漸弱的旋律，好像天色破曉前，如盤明亮的皎月，即將緩緩沒入山林；女孩也回以山羌靈犀契合的微笑同時，手指正好如舞者結束表演般，在舞台上凝定一個動作，音樂就隨著月落，悄悄地歸於無聲。
散坐在音樂教室外草坪上的所有人，此時於一片靜寂中，有的人以手肘揩拭著早已迷濛的雙眼；有的人拿出手帕輕聲的擤著也已紅透的鼻頭；更多的人抬高下額，雙手在胸口合十，彼此嘆息地對望。此刻的氛圍雖因女孩的音樂歇止而恍惚停滯了，而每個人如山洪即將爆發的情緒，也雖因短暫的默契，一如高壓蒸汽鍋般暫時被壓抑，卻又已瀕臨到極限；於是就在看到女孩淚濕衣襟地懷抱著仍在戰慄的山羌，慢慢走出停駐在音樂教室的門口時，所有人就再也無法強忍，放喉大聲地吼叫了出來，並且不斷鼓掌叫好！有人此時更不管校規，高音迴旋地嘹吹口哨，一片歡聲雷動！
接著大家就自動地往草皮外圍退步，形成了有一個缺口的圓圈，那女孩抱著山羌走到了圓心。當她要放下山羌之前，又笑咪咪親暱地以臉頰磨蹭山羌的頸部，這舉動又引起眾人另一波歡呼的高潮。山羌閉眼低頭羞赧地站立了一會兒後，大家意會到他想要說些什麼，於是又再次安靜了下來。山羌就怯生生地說：
「謝謝大家。各位親愛的人類，真的非常謝謝你們。」
山羌終於鼓起了勇氣，又高興地舉起白絨絨短尾，以滿足而如釋重負般輕鬆的骨碌碌眼珠，環視在場的所有人，接著說：
「謝謝你們願意如此熱誠地接待一隻來自深山的小動物。 我每日在高高的山上，聽到從你們學校傳出的聲音都是，老師帶著學生唸誦課本的朗朗書聲、學生搶答老師發問的叫聲，更有孩子們在運動場上盡興跑跳的歡笑聲；當然，還有我最愛的鋼琴聲，及同學們上音樂課時高亢的歌唱聲。這些聲音，就像每日我也能聽到各種鳥兒在樹上啾啾鳴唱一般平常自然。
謝謝你們，希望我回去後，每天依然還能聽到這些聲音，如此我就感到心滿意足。」
那棕色小公山羌說完，立即贏得大家熱列的掌聲回應，山羌因為聽這高音暴裂的掌聲已久了，就漸能習慣不再驚慌。於是他就走到圓周，在全校師生久久未曾間斷的鼓掌聲中，愉快地一個一個讓他們伸出手撫摸他的背部與額頭。當然，其中不乏為數頗多的小女生，還會一直雀躍激動地說：好可愛噢！
山羌最後又走回女孩的身邊，女孩再次蹲下，微笑地將他擁入懷中，並且跟
他說歡迎他能常常回來探望他們，想聽鋼琴樂音的時候，不要害怕，可以直接來找她。末了，山羌走到菜園旁，在大家此起彼落的再見聲中，山羌又轉身回頭向眾人看了一遍，對那留著短短黑髮的女孩，眼珠骨碌碌轉地笑了一下後，大家就目送著那白絨絨的短尾，漸漸地隱入深深的狗尾巴草叢裡……。
＊ ＊ ＊ ＊ ＊
學校放完寒假後已一個多月了，校園中處處繁花似錦，綠草如茵。春天早已來臨，操場旁靠近圍牆及山腳處，冬天裡光禿凋零的成排楓香樹，如今又繁盛地長出嫩綠的新葉。
只是，大家回到學校後，就再也沒有看到那一隻會說人話的棕色小公山羌。那留著短短黑髮的女孩，高票當選班聯會學生代表主席後，還是每天中午會到音樂教室練琴，但也不曾再見到那山羌的蹤影。不知道他是否依然無恙，是否仍佇立在那隱秘的小山崗，此刻正遠遠地聽望著學校發生的一切活動與聲響。
只是，學校的孩子們，上課時總會偷偷地巡望向那菜園上的樹林；下課後甚至還會有人對著菜園，學著山羌的叫聲發出召喚的吠鳴。尤其當午休時刻，糾察隊行走靠近音樂教室走廊時，都會在轉角處放慢腳步，再偷偷伸出頭，看看山羌會否又突然出現。
有一天中午，全校沉浸在一片春眠不覺曉的濃濃午睡靜諡中，那一位優秀的布農族學生，這一次帶領著糾察隊，盡責地巡視校園到了菜園旁。大家很幸運地，同時看到六隻體態渾圓，色澤緋褐的竹雞，一隻一隻地從茂盛的狗尾巴草叢底下，安閒地走出。正當那一位布農族優秀的學生，睜大雙眼，伸出手指作勢又將放聲大叫時，其他人意會到，就同時趕緊摀住他的嘴，將他按壓在音樂教室走廊的角落。
那一天傍晚放學前，說話像唱歌的學生低著頭若有所思地在散步，很自然地又走到了音樂教室外的草坪。剛好那一位饒富愛心的組長也習慣性地來到了走廊。那學生瞧見，不知為何開口大叫：
「唉呀呀！老師，你快過來看……！」
原來他看到捲瓣扶桑上，有幾簇嫩芽的葉肉，剛被囓咬待盡，只剩一條條光溜溜的葉柄。（全文結束）
作者簡介：黃里
1961年12月生，萬華人。東海大學生物學研究所畢業，曾少量自製詩集《白色的微笑》及《紅玫瑰與環頸雉》。中斷23年後重執詩筆，目前任教於台東縣海端國民中學。台灣詩學吹鼓吹詩論壇同仁，詩作曾入選中國＜大詩歌•散文詩＞，＜中國散文詩人＞，＜長江詩歌＞台灣詩人群體詩展，日本＜世界俳句＞；得文創獎新詩首獎，後山文學獎新詩暨散文佳作，林語堂文學獎小說貳獎。2014年底出版個人首部詩集《忑忐列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