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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心即理.即詩即人——我讀卡夫詩集《我不再活著》

发布: 2016-12-08 17:16 | 作者: 蕭蕭



卡夫(杜文賢,1960-),新加坡籍華文詩人,尚未二十歲即已開始寫詩,寫了三十多年才要出版第一本詩集,一般會認為這是惜墨如金,我卻想從不同的角度來看待這件事。卡夫的詩集題名《我不再活著》,另有一行副標題「悼念吾友卡夫」,明明是卡夫自己創作的詩,卻是用來悼念卡夫自己;明明自己活躍在人世間,卻說我不再活著。從詩集的集名,卡夫已經用自己的名號逼使讀者沉思︰我真的是我嗎?我在自己的生命現場嗎?這裏的我,一方面是詩人卡夫以詩來自我窺測、自我解剖,現實的卡夫與詩中的卡夫,尖銳地不斷對話,而詩是唯一的媒介,藉著詩,往復刺激、來回刺探。詩是唯一的媒介,一方面卡夫也藉著詩,往復刺激、來回刺探讀者,讀者是不是也能在他的詩中有著這樣的警悟?也就是說,卡夫寫詩,不是對存在現象的觀察與紀錄,而是對存在本質的徹底懷疑與省思,他的詩思考的是人的本質、存在的本質,推而及於詩的本質。

我坐在時間的窗口,伸手要捉住走過的聲音,張開一看,是詩的眼涙。
我相信,生命不過一首詩的長度。
詩有心跳聲,清心聆聽,那是一種美麗的呼吸。
   ——卡夫

這是卡夫以私函寫給我的詩觀,他將「詩」擬人化,「詩」會走、走過會有聲音,同時還有眼淚,當然也有心跳聲、顯然會呼吸。說的是詩,論的未嘗不是人!這樣的詩觀,其實也印證了我前一段所敘說的,他的詩所思考的是人的本質、存在的本質、詩的本質。注意「生命不過一首詩的長度」,指的就是生命本身就是一首詩,一個人的人生價值就繫於他寫出什麼樣的詩,反言之亦然,一個人所寫的詩的價值就看他呈現出什麼樣的人生輝煌。因此,借用宋朝理學家「即心即理」的論述,我以「即詩即人」的觀點來看待卡夫的作品。
《我不再活著》共收入六十三首詩,其中大約有二十首詩帶著「詩」字,但他不同於唐朝杜甫(712-770)〈戲為六絕句〉之以詩論詩,杜甫的重點在於拈提自己的詩觀;也不同於金元之際元好問(1190-1257)在金宣宗興定元年丁丑(1217),二十八歲時所作的〈論詩絕句〉三十首,論評曹魏到宋金的三十五位詩人。卡夫的這二十首帶有「詩」字的詩,論詩兼論人世、人情,或者說「詩」是他的手段,藉詩的可能美好,逼問人世的美好何在,逼問人情的良善何在。
「序」這種文體,本來就用以說明著作的旨趣,卡夫以一首詩〈詩人〉作為《我不再活著》的序,〈詩人〉的副標題是「三十年祭」(寫於14-7-2007,47歲),這首詩正是卡夫寫詩三十年的感觸。

和黃昏一起離開那男子
回頭
他還坐在下午寫詩

那男子只好走回去
三幾步路
走到天黑  還在走
莫非他一直在詩裏繞

此事  藏詩裏三十年
我怕  別人說
那男子就是我  
而我不是詩人
    ——〈詩人——三十年祭〉

在這首詩中,卡夫堅決表明「我」不是那男子,「我」不是詩人,確實將自己與詩人作了完整的切割,避之唯恐不及,呼應著書名的《我不再活著》、「悼念吾友卡夫」。卡夫為什麼執意要將自己與詩人切割,在〈詩人〉這首詩中,因為「他一直在詩裏繞」,詩人沒有走出詩中,沒有接觸到人的溫度、亮度或暗度,不識人的質地。這是「詩」之所以可悲的地方,因為她沒有表達出「人」的哀傷。不能表達「人」的哀傷,是「詩」的最大哀傷。
卡夫《我不再活著》輯一「周末狂熱」裡的作品,是唯一沒有出現「詩」字的一輯,其中〈撐燈的哀傷〉(寫於6-1984,24歲)可以視為這輯詩的代表作,更可以視為卡夫心中人世的縮影,特別是「左手的刀/刺右手的掌/喝自己的血……」反覆出現的這三行,形象化世間人至極的悲慘,令人讀來隱隱作痛。這首詩所追求的終極目標是「尋找一條在冬天不會冷凍的河」,那是生命常春的期許,象徵永恆的幸福,而冰封的森林、狂舞的白雪、凍僵的屍體,則是命運殘酷的肆虐。刀,用來披荊斬棘,酒,用來溫熱身體或麻痺心靈,燈呢?「左手的刀/刺右手的掌/喝自己的血……」這至極的痛,是為了守住這盞燈,因而有撐燈的哀傷,這「燈」的象徵元義,不就是這輯作品所未曾出現的「詩」嗎?「詩」字沒有出現,「燈」所代表的母親的溫暖、家的呵護與裹覆,卻正是卡夫心中所期盼的那個「詩」字。
這樣的情意期盼,在輯一中,卡夫以一首小詩〈守候今生〉(寫於29-12-2006,46歲)完整表達︰「今年最後一個夜裏/最後一秒鐘一眨而過/哀傷沒有一起離去/你是孤島最長的黑/只有一盞燈/點燃多情  守候今生/就算來世也忘不了回家的路」。今生、來世,都要以這樣的一盞燈守候,照亮孤島最長的黑,驅趕不曾離去的哀傷。因為有這樣的一盞點燃多情的燈,我們不會忘記回家的路。
臺灣詩人鄭愁予(鄭文韜,1933-)的〈野店〉曾有這樣的名句︰「是誰傳下這詩人的行業/黃昏裡掛起一盞燈」(寫於1951,18歲),膾炙人口,傳誦多時,正可以印證卡夫撐燈守候的,就是他一生所繫念、熱愛的詩。

是誰傳下這詩人的行業
黃昏裏掛起一盞燈

啊,來了——
有命運垂在頸問的駱駝
有寂寞含在眼裏的旅客
是誰掛起的這盞燈啊
曠野上,一個朦朧的家
微笑著……

有松火低歌的地方啊
有燒酒羊肉的地方啊
有人交換著流浪的方向……
——《鄭愁予詩集Ⅰ》(臺北︰洪範書店,2003),頁22-23。

流浪中的鄭愁予以「空間性」寫燈,曠野上掛起一盞燈的「野店」,就是流浪者朦朧的家,即使前方命運未知,眼前心多寂寞,至少四周有松火低歌、燒酒羊肉,有人可以相互交換流浪的方向。安居新加坡的卡夫則以「時間感」寫燈,他將時間點設定在一年最後的一個夜裡,歲末年終感慨殊深,哀傷逾恆,還好,居家的卡夫慶幸有一盞多情的燈可以守候這輩子、期待來世。今年、來年,今生、來生,詩這盞燈,是要這樣世世代代傳承下去的,不論是有駱駝或沒有駱駝的沙漠,有魚尾獅或無有魚尾獅的海島。
哀傷,卡夫詩中總是透露著淡淡的哀傷,不僅瀰漫在詩中的人的現實,甚而跨界在別的生物身上,〈落花〉(寫於9-7-2007,47歲)這首詩,慨歎落花來不及美麗,狂風暴雨就葬送了落花的一生,卡夫以「仰望踐踏/完成一世哀傷」來終結。落花的哀傷,樹能了解,甚至於樹想以「落土歸根」就是「回家」來安慰花,卻又不知如何彎下身來寬慰,樹與花尚猶如此,人何以堪?跨界到別的生物身上,那淡淡的哀傷就更為綿長了!
〈落花〉這首詩輯入「輯二」,且以此詩為輯名。自輯二以後,有「詩」字的詩作,分成兩種路徑在進行,一是以詩的美好服膺生命的美好,二是以詩的悲哀征服生命的悲哀。

一、以詩的美好服膺生命的美好

《我不再活著》大量的「詩」字詩出現在輯四「不尋常的一天」與輯二「落花」,「不尋常的一天」輯內作品大都為迎接孩子而寫,「落花」輯內作品則以妻與髮為書寫對象,這兩輯詩作的「詩」字、「詩」篇,是美好、幸福、愉悅的代稱,屬於愛情、親情的情詩。
「落花」輯內,47、48歲這兩年所寫的詩,如〈讀詩〉、〈她〉、〈詩人〉、〈髮的紀事〉、〈以髮之名〉、〈你冷冷的聲音充滿距離〉、〈來世我還會是你的詩人〉等七首詩,詩中的主人、詩字、長髮,都含蘊著深濃情意,令人臉紅、心跳、動容,如︰

你的紅唇/是夾在詩裏的書籤  ——〈讀詩〉
等我/哀愁的詩句測量來世的距離/她的心事  惟有/我的詩讀懂  ——〈她〉
你是前世詩裏出走的女子/許諾今生給我永世的桂冠/權杖和繁花  ——〈詩人〉
你把像我這樣一個迷戀長髮的男子/隨心蕩漾/來不及寫出高潮/就要換行  ——〈髮的紀事〉
風從詩中穿過/揚起一身的水/是最初回眸的不解/是最後溫柔的糾纏  ——〈以髮之名〉
我聽到你的腳步聲/來不及轉身/只好假裝與你相遇/無非不想你知道我的詩患了憂鬱症  ——〈你冷冷的聲音充滿距離〉
答應你/不會在悲涼的聲音裏迷路/來世我還會是你的詩人  ——〈來世我還會是你的詩人〉

詩的美好就在2007、2008這兩年內在「你」與「我」之間流轉,你是詩,所以你美好,你美好,所以你是詩;而我,為了回應你的美好,我的詩不能患憂鬱症,來世我還會是你的詩人。這是讓人欣羨的以詩為名的情愛的承諾,以詩為證的情愛的信守。這樣的承諾與信守,就像黃昏裡掛起的一盞燈,世世相襲,代代傳遞,輯四「不尋常的一天」裡的作品〈孩子〉、〈不尋常的一天〉、〈你的眼睛〉、〈你的聲音〉、〈我的詩是你的搖籃〉、〈要是你不來〉、〈如果為你〉等七首詩,全是為孩子而寫,寫作時間點一樣集中在2008、2009這兩年,承繼2007、2008為結髮之妻以詩為名、以詩為證的情愛延展。
孩子尚未出世,卡夫許願天地給他鮮花和陽光,還有詩的讚美,要用詩織成天地搖籃……讓孩子在鮮花、陽光和想像聲音裏成為最光明的一首詩(〈孩子〉、〈不尋常的一天〉、〈我的詩是你的搖籃〉)。在卡夫心中,孩子的眼睛,就算再寫一千行的詩依然是寫不完豐盛的你(〈你的眼睛〉),為了孩子,「我的詩/可以不再為自己舉哀,要你/看我在大海也能像鳥一樣飛翔,把你/抱在溫暖詩裏/讓天地朗誦」(〈如果為你〉)。孩子還小,卡夫甚至於以詩期盼孩子︰

萬一長大後
遙遠得不能回來,記得
寫另一首詩
沿著聲音找我
也許隔世
聽不到喊聲
我也心滿意足地啟程  
    ——〈你的聲音〉

妻、子、美好,人世間的至親至善至美,都與「詩」同在。

二、以詩的悲哀征服生命的悲哀
相對於這種以妻、子為詩之美好的代稱,卡夫詩中之詩另有完全相反的「詩是憂傷」的講法,如前所言,二十四歲所寫的〈撐燈的哀傷〉已經述說了生命之痛,相距二十四年後,四十八歲的〈你的聲音〉(寫於19-10-2008)仍然持續這種痛。首段說孩子的聲音佔滿自己的時間,此時生命沒有可以虛擲的藉口,詩開始跳舞,這是第一段,美好的感覺,第二段一轉,在這樣心動的歡宴中,隱藏在孩子歡笑的聲音裡的,卻是我的哀傷的流竄︰

不過你的聲音
那些難以啟齒的哀傷
要我寫一千行的詩隱藏
像隱藏逼於無奈的絕症
我流竄在你的聲音裏

這種哀傷,是先天的、命定的、內化在生命裡的(我流竄在你的聲音裏)。這種哀傷,是巨大而無可抵禦的(要寫一千行的詩隱藏)。所能寄望的是孩子長大後所寫的「另一首詩」,或許可以是另一段生命的啟程。
過了知命之年,卡夫仍然以眼淚在磨墨︰「鋪天蓋地來的悲傷/早已等不及我寫完這首詩」(〈距離〉,寫於8-8-2012,52歲)。同一天,卡夫的淚水不再私藏︰「我打開詩的溫度/再深的意象也承載不了過重的悲傷」,因此他決意「留白」——不寫詩,不寫詩的原因竟是為了「讓流血找不到更多的/藉口」(〈所以,留白〉,寫於8-8-2012,52歲)。
因此,詩中的新加坡就成為他心中的「孤島」,在〈詩葬〉(寫於15-6-2008,48歲)裡,悲觀地認為「孤島是詩的墓碑,死亡允許詩人今生不再漂泊」。因此才有〈我不再活著——悼念吾友卡夫〉這首詩(寫於24-6-2011,51歲),在這首主題詩中,卡夫認為詩是詩人的傷口,詩一寫出來,血就流盡了,在這種鮮血才能測量的距離,我的詩趕得及這場葬禮嗎?
因此,卡夫這三十多年所努力的是︰要以詩的悲哀去征服生命的悲哀。

詩是卡夫的最愛,一直以生命中最重要的親人——妻子兒女去繪製詩的聲音、形象,一直以自己的性命去「博」詩的生命,以詩的困阨處境當作自己生命最大的哀傷。「以詩的美好服膺生命的美好」與「以詩的悲哀征服生命的悲哀」這兩種看似矛盾的、卡夫的詩的論述,其實是互為表裏,相互幫贊而更為穩固的。
詩,如果不是最愛,何以會用詩去描繪至愛、至親?
詩,如果不是最愛,何以會以自己的性命去拚、去博?
或許,「我」可以不再活著,「詩」卻不能不活著。或許,正如卡夫在這部詩集最新的一首詩所祈願的︰「春天理應充滿希望,種子淚水裏發芽,天空裏長去」,期待卡夫的下一季收成。

2013年8月立秋  
蕭蕭  寫於臺灣明道大學國學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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