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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乌之囚 (下)

发布: 2016-12-29 18:36 | 作者: 陈河



        六  
        来义乌四天了。
        如果说杰生最初像是进入一个黑暗的丛林什么也看不清的话,那么现在他的瞳孔应该已经张开了些,看清了环境,看见身边的一些路径。他虽然感到欠债的危险在等着他,但是想继续调查的念头越来越强了。
        他不再去熟人很多的商场看货,而是走到了春江路上。这里是一条街,店铺在路边,大部分是做皮带、帽子的店铺。他记得做棒球帽的黄历明的店开在这里。他好几年前进过黄历明的棒球帽子,上面绣着加拿大枫叶的图案。但是这几年,他没有进棒球帽了,因此觉得不会欠他的钱,可以去他店里看看。
        当他离那店还有几十米的时候,就看到小白脸黄历明坐在店里面。他这忽大概闲着没事,看着马路,远远就认出了杰生,起身迎接。
        “你有很多年没有来义乌了吧?我一直都觉得纳闷,以为你不做生意了。”
        “做倒是还在做,只是我一直没来,是我的弟弟在这里给我代理组货了,所以我都没来义乌了。”
        “有一次你们加拿大的查理到我店里来,我问过他认不认识你,他说认识的。”黄历明说。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杰生说。他的神经一下子绷紧了。他终于触摸到了查理在义乌的行踪,好像他发现了一个蜗牛在菜园里留下的一条丝带状发亮的踪迹。
        “好几年以前了。那时他常来我这里。现在他不来了,但和我有联系。”
        “查理现在怎么样?”
        “查理现在在这里生意做得很大,有专门的仓库,每天要出好几个货柜。他在我这里也经常有订单,你看,今天我就要给他发100箱棒球帽,一个小时后我就要过去给他送货。”
        “他在做哪里的生意?加拿大他已经没戏了。”
        “非洲国家。他现在是有名的非洲王,几乎所有非洲黑人出的货柜都是他代理的。我见过他几回,只见他身边总是有一群群黑人。”
        “我很奇怪,查理在加拿大的生意曾经做的很大很好。不知为什么突然败坏了下去,而他的家庭也毁坏了,他却跑到这里做非洲黑人的生意。”杰生说。
        “这件事有点复杂。不过我大概知道其中的一些原因。早些年他还在加拿大的时候,有一回他拿来了一个图案,是格瓦拉的头像,要绣到一批棒球帽子上去。现在我知道这个头像叫格瓦拉,可那时我不知道的,义乌人都叫这个头像是雷锋,因为和雷锋的一张标准像很像。查理告诉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古巴英雄,是在玻利维亚打游击时被打死的,之前还去过非洲的刚果打过仗。查理说他最大的愿望不是做大生意,而是有一天要像格瓦拉那样去干一件大事情。”
        杰生想起以前在查理的店里面的确看到有很多切.格瓦拉的画像。
        黄历明说大概在四年之前,查理有一天来到他的店里,带着几个行李箱。他说自己在加拿大的生意彻底破产了,说自己欠了很多债,再也回不去。看他的样子很狼狈,衣裳不整,胡子拉碴,头发凌乱。但是神气里却不见那种破产落魄人的沮丧。他说自己现在无路可走,老家在东北,回去也无事可做,所以就准备先在义乌呆下去。当时他还住在旅馆里。过了一些日子,他又来了,说自己要到非洲看看,他还把几只暂时用不到的箱子寄存在我的店里面。
        一年之后,查理再次来到我的店里,来取那几只箱子。我差点把这些箱子扔掉了,因为他那么久没回来,我以为他不要了,后来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了它们,里面已经住进了老鼠。我问他这一年去哪里了?他说自己一直在非洲。我虽然没出过国,但对非洲还是了解的,以前咱们国家不是帮助他们建设过坦赞铁路吗?我的一个姑父就是去建坦赞铁路的,最后得传染病死了,所以知道那是个可怕的地方。查理告诉我坦桑尼亚那些地方算是开发过的,他去的地方是非洲的黑暗之心,在最内陆的地方,那里的人们至今都不穿衣服的,部落之间还相互猎头。他说自已在那个地方的部落里都开设了贸易点,深入到了村庄。他和部落酋长结盟,最后还成了部长们家里的常客。看这个家伙的样子,他在加拿大的破产是假的,他是把钱都卷来了,现在用到了非洲。他的样子变化很大,身上有被火烧过的疤痕,脸上被刀砍过,据说肩膀上有被子弹穿过的洞洞。
        你知道,以前义乌很少有非洲黑人来的,和非洲做生意的是一些已经在那边的中国人,也有些台湾人,印度人。但在查理从非洲回来之后,带来了一批非洲人。他们直接来到商铺进货。最初他们的只会一句话:最低最低。意思要你报最低最低的价格。黑人越来越多,非洲的市场也越来越大,黑帮的势力都加入了,争地盘打打杀杀的事情越来越多。查理这些年成了黑人的教父,很多事情都要他介入。他说除了用钱摆平事情,有时还得靠打架。听说上个月有一帮从广州过来的黑人和他的一帮人打起来了,结果打死他手下一个小兄弟。
        杰生没有说这个被打死的小兄弟正是自己的弟弟,只是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他又一次听到了弟弟是在一场和查理有关的打斗中丧命的。接下来,黄历明说要去给查理送一批货,那边已经开始装货柜。杰生说也跟过去看看。
        那个仓库在靠江边的江滨北路。黄历明说这个仓库前年发生过一次大爆炸,仓库被封了。后来是查理打通关系,把废弃的建筑改装成为出口非洲的专用仓库。当车子进门时,外面有保安检查核对。进来之后,仓库里面气味很浓,虽然是冬天,里面还是闷热。这里有不少的黑人,但他们不是干活的,干活的都是中国人,在扛着箱子往货柜里面堆。在昏暗的光线中,这里像是中世纪贸易商船的码头。从这里,有一条纽带直接通到了非洲的最心脏的地方。杰生看见有一个黑人收到货之后往单子上划了一下,算是签字;还有一个黑人在一张张数钱给人家,他数钱的方法太笨太慢,收钱的人有点不耐烦;还有一个黑人熟练地用筷子在吃方便面。一个头上缠着布的黑人妇女带着几个黑人小孩住在仓库的一角,她正在给一个婴儿喂奶。如果周围有几棵香蕉树芒果树的话,这里就成了赤道几内亚某个部落的一角了。这里是黑人的地盘,一切都是黑人在做主。但是杰生知道,他们背后有个人是查理,虽然查理自己并不在这里。杰生从黑暗的库房里看着外面阳光明亮的街路,再次看到火车上同一个卧铺房间的黑非洲女子正在走过,她的影子像蝴蝶一样飘动。
        这天晚上,他独自在春江路口的温州饭店吃了他家乡的饭菜。吃好饭,他走着回旅馆,要经过商场门口的那一片空地。这里白天是停车点,是装卸散货的地点,也是人行道。还有的店家会把大件货物摆到这里卖。杰生吃饭前经过这里时,这里还很热闹,正在举行流行的家家乐节目,商场摆摊的一些家庭自娱自乐陆续上台表演。可这忽台子还在,灯光全黑了,人也散光了,地上都是纸片,被冷风卷着在空中打转。这一切都让人觉得内心空虚,想尽快地离开这黑影憧憧的区域。杰生往前走,突然见前面昏暗的路灯下有个女子站在一边,对他说:大哥帮个忙好吗?杰生一惊,问什么事?她说自己到义乌找一个朋友却没有找到,现在身上的钱都没有了,还没吃饭,问他能不能给她一点钱吃个晚饭?
        杰生是个怕惹是生非的人,他知道路上这些要钱的人都是骗子,通常都是不搭理的。但是他看到眼前这个女子衣着整洁,梳着整齐的头发,脸孔也秀气,身上还背个双肩包,像个学生范儿。虽然他知道她的话是编的,但觉得她这样要钱也辛苦,而且要求很低,只要一顿饭。于是他掏口袋,可口袋里只有五元零钱,其他都是一百元的。他掏了几下,都没找到更多零钱。他只得把五元钱给了那女子,那女子说了声谢谢就走开了。
        杰生往前走了几步,总觉得自己给那女子的钱太少了,五块钱怎么也不够吃一顿饭啊!可是他又原谅自己,因为口袋没有零钱,总不能给她一百元吧?要不我就给她一百元吧?他突然想。要是她看到我给她一百元一定会高兴。也许,我应该叫她一起去吃饭,虽然我已经吃过了,可是陪她一起吃饭也是应该啊,也许她还会讲讲她自己的身世。是啊,应该给她一百元才对,给她五元真是太少了,一定很伤人家自尊心。
        杰生转过了身,决定去找那个女子,这个时候他已经走出了半条街。他加快了步子,沿着原路回来,一路张望。他觉得这个女子也许还在原来的地段继续向人家要钱。可是当他回到了原来的昏黑的路灯下,却不见一个人影,那女孩不知去哪里了。她也许是去火车站了?也许是去一个快餐店?也许去睡觉了?她有地方住吗?天那么冷,她会住在桥洞吗?她会不会只是要到五块钱?要是她真的只有五块钱,今晚她可得饿肚子了。
        杰生在黑暗中继续走着,转着头颈张望,内心里满是后悔。他潜意识里的东西现在都浮上了心头。要是刚才给了她一百元钱,可以和她一起去吃饭,其实还可以多给她一些。也许可以带她回旅馆,让她有个温暖的地方可以住,可以让她洗个热水澡。他要帮她脱衣服,然后,她一定会愿意和他做爱。
        在黑暗中的冷风里,杰生像是那个卖火柴的女孩一样做着美梦,卖火柴的女孩梦想着圣诞老人,杰生则渴望着那个路边骗钱的女子,只恨自己给她骗去的钱太少。在这样一个黑暗的街角里,他的性幻想如一面风帆被吹起来了,让他今晚上要驶向那闪着月光的神奇海洋。
        杰生回到了房间之后,心情突然非常低落,什么也不想做,不脱衣服就仰躺在床上睡着了。他睡的很沉, 但是被一阵电话声吵醒了。他知道这些电话是旅馆内的小姐打来的。他一直不接这些电话,本来都会把电话搁起来,免得吵。但今晚他不知怎么的没搁起来,而且听到电话声就去接了。是一个细细的女孩声音,问他要不要按摩?他略微犹豫了一下,让她过半个小时后过来。
        杰生迅速整理了一下凌乱的房间,把一些重要的东西放好了,然后去浴室里洗澡。他这次到义乌之后,因为弟弟的事情麻烦缠身,所以都没有碰过小姐。如果没有晚饭后在马路上遇见那个女子要钱的事,他一定是不会让电话里的小姐过来的。但现在他需要小姐,要不今晚会过不去。他冲好了澡,然后穿着浴衣等着。
        他看着手表,半个小时快要到了,他的心砰砰跳了起来。他提前到了门边,从猫眼里看着门外的动静。他很小心,听说国内的社会治安很凶险,害怕这个小姐会带着劫匪过来。他几年没来义乌,对这边的情况可不了解了。没多久,他看到走道里有个小姐从电梯出口处过来了,只有单独一人。然后,听到了门铃叮了一声。他没有立即开门,要不人家会知道他躲在门后。他数了十下数字,这样大概会是三秒钟,然后把门打开,让小姐进来,立即关上了门。他看到了小姐,心里不禁失望。这哪里是小姐?分明还是个小孩子。
        他坐到了沙发上,看着她。她在距他约两米的地方站着,也看着他。她很瘦,皮肤发黑,脸上的轮廓线条很深。她的头发以一种奇怪的样子高挽着,插着一朵令人注目的绢制大丽花,手上还挽着个小提包。她的神情倒不胆怯,固执而冷漠地看着杰生,问他:
        “你要我留下来还是要我走?”
        “留下来吧,没叫你走啊。”杰生说。虽然他犹豫过想让她回去,但她这么一说,他倒不忍心了,这么个半夜,不可以叫这么个小姑娘来了,又让她走回去。女孩子听他这么一说,脸上的绷紧的神情松了下来,露出了笑容。
        “你刚才躲在门后,从猫眼里看我,是不是要搞阴谋?”女孩子说。
         “我是害怕有坏人骗我。所以我要看清楚是什么人。”杰生说,奇怪她怎么会知道他躲在门后?
        “你怎么还没有睡觉?是不是睡不着啊?”女孩子打量着房间四周。把小提包放在桌子上。
        “我本来已经睡觉了,是你打电话吵醒我,还问我为什么睡不着。”
        “那你为什么要让我等半个小时,你是不是在搞阴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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