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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乌之囚 (下)

发布: 2016-12-29 18:36 | 作者: 陈河



        杰生坐在房子中央的一张椅子上,一张玻璃台子上放着一杯水。房间很大,灯光昏暗,墙壁上都包着皮革,准确地说是色彩棕红的人造革。天花板很高,上面有星星一样的射灯照下来。他的头隐隐作痛,他不知查理会从哪个门进来,心里觉得紧张 突然,有一面墙出现了光斑,慢慢亮了,原来是一个大的电视屏幕。起先是一阵流沙一样的混沌,伴着丝丝作响的噪音。沙粒状的光点像是个筛子,慢慢筛出个图像出来,逐渐地清晰,能看到是一个人形的,模样像是查理。图像突然一下子清晰了起来,正是查理,他坐在一张椅子上,背后的景物是焦距是虚的,看不清楚,大概是树林和河流。他戴着一顶贝雷帽,穿着和切.格瓦拉一样的军服,肩上挂着一只冲锋枪。但是杰生觉得他的样子不像格瓦拉,倒是有点像本.拉登。视频里查理的背后有零星的枪声和迫击炮声。
        “嗨,杰生,你现在怎么样?都好吗?”屏幕上的查理说话。那声音是从杰生背后的麦克风里发出的,图像和声音有个时差,所以看起来和他的嘴形对不上,怪怪的。他的脸上长满了胡子,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查理,你装什么蒜?你躲在什么地方?是在墙后面吗?”
        “呵呵,杰生,你的想象力不行。我这忽离你远着呢。我在非洲中部尼罗河上游呢。”为了证实他的话,对准他的摄影机转动了镜头,画面上能看到他背后的一个长满香蕉树的村庄,一条奔涌的河流,几个黑人对着镜头傻笑,还有一头水牛慢吞吞走过去。“本来我准备过两个礼拜后回来见你,可你看来很心急。听说你一直在盯着我,到处找我的踪迹,所以只能这样见你了。”
        “查理,你怎么会在这个地方?”
        “大约半个月之前,一个非洲女信使来到了义乌,找到了我,送来的是部落酋长的亲笔求援信。因为军阀包围了他们的地方,我们的贸易站和采金场受到威胁。这个事情非常紧急,所以我马上飞往了非洲。如果我不去那面指挥,我们的军队不会有战斗力和信心。我现在是在战斗的间隙,我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强大对手。刚刚打完的一战我们这边死了很多人,对手也死了很多人。我们在大河边设下了埋伏,不让对方过河,对方的人被我们的重机枪射中,然后鳄鱼吃了他们的尸体。”
        为了印证他的话,摄像镜头转过去,对准了丛林拉近了焦距,画面上可见远处有燃烧的村庄,冒着烟雾。
        “我不明白,你会在做这样的事情。”杰生说。他相信查理说的都是真的,因为这个女信使和他一起到达义乌,而他也是跟踪她才找到这里。
        “我只有十分钟时间和你说话。我马上要出发去打仗了。你快说吧,找我什么事情。”
        “我这次是为了我弟弟的事情到义乌来。之前我并不知道你在义乌,但是我在弟弟的事情上发现了你在这里。很多人告诉我弟弟死之前跟你来往密切,我在警察局了解到弟弟出事前正和你一起在酒吧里。所以,我想见到你,想了解我弟弟的情况。”
        “你想知道什么情况?是那天晚上的事情吗?我觉得你最好不要了解得那么详细,因为知道自己的亲人死的细节,会给自己增加折磨。但是既然你这么费心思来找我了解这件事,我总得告诉你一些事情。你弟弟是好样的,很勇敢。他是为自己的理想而死的,死的有意义。你不要太难过。”
        “我看到了你在义乌搞起了一个你自已的根据地,我的弟弟成了你忠实的信徒。”查理的话让杰生感到愤怒,但他尽量控制住自己。他知道不能激怒查理,因为接下来还要提弟弟的资金去向问题。他不敢贸然说弟弟资金的事,得小心翼翼地去接近这个话题。
        “根据地谈不上,但我的确在义乌这个地方扎下了根须。你不会知道,我内心里面有一块黑暗区,那种黑暗的程度是你无法理解的,它是一种有毒的会毁灭一切的物质。我不知道内心的黑暗是什么时候开始形成的,大概早年在金三角的时期就慢慢开始堆积,它像恶性肿瘤一样潜伏在我的心底,让我总是觉得自己是个悬崖底下见不到阳光的人。在我到了义乌之后,我内心的黑暗开始慢慢稀释了,我渐渐看清了自己的路径,我发现义乌原来是一个奇异的迷宫,从这里可以找到自己失落的梦境。”
        “很多年前那次在你的店里,我就听你说过义乌是个迷宫。后来,你的生意突然发达了起来,我知道是义乌的资金货源让你走对了路。但就像海市蜃楼一样,你的生意败坏了下去。多伦多的人都说你是故意把自己的生意毁灭掉的。” 杰生说,他觉得自己平静了些。
        “你说的一点没错。当我在唐人街那个店里面开始做生意的时候,老是觉得自己会要爆炸了。你知道,那个时候我的生意很小,连你的老板金先生都在欺负我,拿了两箱竹子坐垫还让我拿回去。你还记得那一次的名牌商品律师派小姑娘让我上钩的事情吧?那个官司让我被罚款两万美金,还坐了一个星期的监狱。这该死的帝国资本主义!这个事让我受到太大刺激,反而成了一种催化剂,让我的生意突然就庞大起来。一切事情顺利得无法想象,进什么货物都卖得掉,银行和商家争先恐后给我提供资金,很多人都称我是BIG GUY(大人物)。我那时都轻飘飘起来,以为自己已经功成名就。但突然有一天,我内心的那块黑暗又重新凝结了起来,让我失去了前进的动力。我变得焦躁不安,想破坏一切,家里的事情也搞得一团糟。儿子独自出走回国,老婆也疯了。我开始在黑暗中坠落了。之后,我的资金链断了,卖出去的货款收不回来。当那些欠我钱的人知道我的生意出现状况之后,他们更是HOLD住我的钱不还,这些人就像草原上空盘旋的秃鹫,早早就会发现一个目标的死亡气息。当我的公司彻底塌陷之后,我在多伦多呆不下去了,就来到了义乌,把义乌当成了下半生的一个主要据点。这个时候我的心情反倒平静了下来,我觉得自己有了真正的自由。现在想想,我在多伦多的衰败真的是我故意造成的,目的就是能够让自己痛痛快快地回到义乌来。”
        “可你现在并不在义乌,而是在非洲,你怎么和非洲建立起关系的?”
        “这事说来话长。我早年也是个读书人,有一天,我在芝加哥大学图书馆读到康拉德的《黑暗的心》,这书让我知道在非洲最心脏的地方有一个最黑暗的地方,书里那个先驱者库尔兹最后死在这片黑暗中,而这样的一种文明照不透的黑暗正和我内心的黑暗非常相似。还有一本书对我影响至深,那就是切.格瓦拉的《玻利维亚日记》。我无数次读过这本书,最初读的时候竟然嚎啕大哭,现在读还是会热泪盈眶。格瓦拉是我最崇拜的英雄,我曾经无数次到古巴去追寻切.格瓦拉的踪迹。格瓦拉在前往玻利维亚山地打游击之前,曾经去过刚果的金萨沙策划革命,但是最后失败了,被赶了出来。我从多伦多来到义乌之后,看到市场上经常有一些非洲来的黑人在转悠。他们是真正的非洲黑人,和北美的黑人完全不一样。我想起了切.格瓦拉那次失败的非洲之旅,突然产生了前往非洲做一次调查的愿望。我一个人开车进入非洲之心纳布尼亚,经过几年的开发之后,我打通了义乌和非洲之心的通道。我现在有大批的贸易领地,有好几个采金矿场,好几座出产红木的森林。我可以和军阀一起喝酒,可以打电话给外交部长,可以买通议员立法,如果有足够的钱,甚至可以发动一场政变。我在尼罗河上游流域的部落间有着权威,每个住在这里的人都尊敬我,把我看成神灵一样。如果有人对我不尊敬,到了晚上他家不是丢了一条牛,就是屋顶被石头砸开了。”
        “你这个样子像是去闹革命,而不是像去做生意。” 
        “这个问题正是我苦恼的,我也说不清我到这里是干什么,我只是在跟着我的
        Intuition or Instinct (直觉、本能)。我是个金三角的知青,在热带丛林里产生了革命情结。到了国外,我更是在精神上追随者切.格瓦拉,一直渴望着回到丛林里去战斗。在抵达了非洲之后,我的内心开始平静,我现在明白了在我的灵魂里充满着原始的情感,渴望着声誉和虚名,追求着徒有其表的成就和权力,渴望在什么不为人知的鬼地方干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 
        “听着,查理,我想和你说说我弟弟的事情。” 杰生开始说出自己想说的事情,他是那么紧张,嘴唇都有点发抖了。“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我的弟弟跟随你是他的选择自由。但是他做了一件让我意想不到的事,他把我的货款弄得不知去向,欠了一大笔钱。现在,为了这笔钱,我已经被义乌的地下讨债公司控制了,他们随时可能毁了我。现在我所能想到的是,弟弟一定是把这些钱投到了你的非洲事业上去了。但这笔钱不是他的,而是我的货款,他没有权力这样做。查理,你知道我在多伦多做点小生意有多么难,如果这笔钱是投到你这边了,还请你先还给我吧。”
        “杰生,让我讲个故事回答你的问题吧。切.格瓦拉在进入玻利维亚后,当地有一个华人参加了他的游击队,成了他的追随者。在切.格瓦拉的《玻利维亚日记》的里面,切.格瓦拉称这个中国人为‘契诺’,西班牙语意思就是中国人。我后来千方百计查到他姓谭,但名字却找不到。他是第三代的华人移民,曾经是个富有的矿主。这个姓谭的华人跟随格瓦拉在玻利维亚的山地战斗了四十天,最后在过一条河的时候,被政府军的机关枪打死。我三年前到古巴圣.克拉拉看望切.格瓦拉的墓地时,看到纪念广场底下一面墙上点着长明灯,里面是一个个小小的墓穴,安葬着格瓦拉和他在玻利维亚一起战斗一起遇难的游击队员。我找了写着‘契诺’名字的那个中国人谭的墓穴。他把什么都给了切.格瓦拉,这就是一种事业。”
        “查理,别跟我说这些了,我知道你的意思。我现在是遇上了大麻烦了,我需要弟弟那一笔钱,我知道弟弟是花不掉那么钱的,一定会在你这里。”
        “我和我的朋友们随时都愿意为了非洲事业而死去。对我们来说,钱财是沙子水泥,我们用它们来建设一个城堡。我们的钱财一旦加入了,就如浇筑混凝土一样粘固在大厦上,怎么也取不出了。看看我,我现在没有私人财产,我和妻子和儿子都不再有家庭关系,我不会有一分钱的私产留下他们。杰林的资金已经融入了我们的非洲事业中。今天我们军事行动的每一发子弹、每一颗手榴弹都有杰林的一份贡献在里面。”
        在和查理经过一番对话之后,杰生知道自己是在和一个狂人说话。这个人是一个有金三角革命后遗症的疯子;一个没有理性的狂热的格瓦拉模仿者;一个终身在悬崖底下黑暗中行走的人。杰生心里产生疑惑:莫非他弟弟的身上也存在着这种可怕的黑暗吗?他一直在努力寻找查理,现在终于找到了, 但他对自己能从查理这里找回资金已经不存希望。绝望在他心里升起。
        “时间真快,你看,非洲的太阳下山了。”查理说着,背景正一片通红。“河马要回巢了,狮子要睡觉了。现在该是结束我们对话的时候了。我们的战斗已经开始,你听,那丛林的鼓声已经响起来了。”
        杰生看到墙上的图像慢慢减弱,还原成先前那种宇宙沙尘的模样。在丝丝作响的电流声中,查理的图像正逐渐模糊,他开始令人恐怖地大笑起来,最终消失在一片白茫茫电子光尘中。  
        2016年1月
        (续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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