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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李渝小說中憂鬱與抒情之力量(《东亚人文》授权首发)

发布: 2017-1-05 16:05 | 作者: 黃資婷



        植物與庭園:見證抒情時刻
        
        一九六五年,李渝的第一篇短篇小說〈夏日 一街的木棉花〉開始便與植物繫下不解之緣。如〈金合歡〉、〈菩提樹〉、〈六月是花開的季節〉、〈叢林〉等等,植物分別隱含某種隱喻。其作品中最常出現之植物——九重葛之意象,要從刊載於一九八五年十一月二十四日中國時報八版的〈從前有一片防風林〉說起,末段:「九重葛的底下,羊齒的窗前,故鄉永遠是故鄉,少年永遠是少年。」收錄於《應答的鄉岸》後刪除,卻在二○一三年六月出版第三本短篇小說集《九重葛與美少年》,九重葛與羊齒,故鄉與少年,借書名復活。
        
        九重葛與羊齒植物
        
        九重葛與羊齒植物見證〈從前有一片防風林〉(1985)及〈三月螢火〉(2012)中,彷彿是一場巫術要勾喚過往回憶的關鍵在場,醲鬱鄉愁使得和故人偶遇成為必然結果。
        〈從前有一片防風林〉以倒敘法描述自小相識,十五年未見卻「偶然進入彼此的夢裏」的兩個女孩,在冬天黃昏的紐約街頭異地重逢,交換聯絡方式後相約共度平安夜。她們各自經歷某些難關,敘事者以拋擲掉多少物品度量時間,離童年越遠,彷彿失去總比獲得多,深刻以為:「過去一年你就不要一些東西。過去很多年你就不要很多東西。有一天你就什麼都不要。」 偶遇像是將記憶一一揀回,兩人相遇讓彼此對待生活的方式產生變化,往事自腦海中浮現,失去的熱情正一點點回溫。
        她們各自承擔時間飛馳,女孩長成女人,一個工廠畫師,一個英文老師。歷經工作上人情世故之洗禮,逐漸喪失初心。不同時間地點的抒情敘舊場合裏,餐廳至年少時常待的「青鳥」置換成邁向中年偶爾聚會的「喬爾凡尼」。不同時空卻有著相同植物出場,九重葛在庭院中悠然攀纏在其他植物身上。
        彷彿魔術手指將時間指針調轉,此情此景,她們是彼此打開回憶的鑰匙,「重見的興奮已經過去。她們靜下來,在彼此的眼中看見了自己,逝去的少年又再甦醒。」 像是找回失物般,以細節拼湊出事件。九重葛與羊齒植物,是兩人即將畢業面臨社會的見證者。這兩種植物有何象徵?九重葛為爬藤植物,重日照;羊齒植物為附生植物,喜陰暗。兩種個性迥然的植物被栽種在一塊,望著兩個女孩自青澀成熟,
        因為,很多年以前,叫作青鳥的曾有一家夜飲店,在臺北,裏邊種著一株九重葛,也曾這樣斜攀上窗椽。室內黯淡的角落從一排土裏抽出山蘇蕨,也曾這樣伸展開很綠的齒葉。
        那時她們快畢業。人人都說長大了,成熟了,要進社會了,自己倒無著無落地慌起來,一條蟲子在心裹爬。 
        人們以為年齡可以相對於成熟度,在那麼青春的年紀,未來總是如墮煙霧不見五指。可惜時間早焦慮一步,她們還來不及好好整理面對未知的恐懼就已進入職場。年輕時期常去的西門町飲料店,以莫里斯•梅特林克(Maurice Maeterlinck,1862-1949)劇作《青鳥》為名,兩個女孩也像故事裏主角尋找「幸福」。在「青鳥」門內與現實隔出距離,唱盤搔刮時間之流,兩人規劃波西米亞式的流浪。離開故鄉,離開六○年代的臺北 ,以為飛往幸福,飛往紐約。相逢晤語間終於理解成長是緩慢的,偶遇並未立即在生活發酵,
        先到後到的事也許不會發生。也許明天就發生。也許要延遲一下到後天。在做這決定以前,暫時的週五的黃昏,盡職地完成五天的責任,東西收拾進抽屜,桌面弄乾淨,鎖上辦公桌,坐下寒亮的電梯,搭上卡嚓卡嚓吃手指的公共汽車,穿過重複冗長的街。
        放一點奶油一點糖在杯中,攪一攪。過去了很久沒有人記得,失去了任何重要性的故事隨黃昏漂來,遊蕩在彼此逐漸透明的瞳仁裹。 
        作為最安靜地在場,植物順應著自然生態成長,是串起記憶的重要關鍵,它們最原初的性格仍是如此,是瞬息萬變中的不變,彷彿女孩們待過的兩個國度,「世界上,從來沒有一個城像臺北,這樣纏綿無望地要擁你進入它纏綿無望的懷裹。」 點出離開臺北到美國的原因,她們的青春期發生於臺北絕望的擁抱裏,所以註定帶著鄉愁遠行 ,在美國過著乾淨整齊的人生,她們希望臺北能像九重葛往光處蔓長,而自己卻做了羊齒植物的選擇,附生在紛擾也許較少的美國,偶爾茫茫人羣中看見熟悉面容,兩人相聚一起就找到臍帶,美式生活裏隱約找到與臺灣的關聯。這段漫長的遷徙過程,是否已找著或者遺忘代表幸福的「青鳥」?閒談中想起臺北仍會心一笑。
        類似故事情節出現於〈三月螢火〉。視角由第三人稱改為第一人稱;小說主角性別也從女性改為男性;青鳥飲店移步到夜光酒館;飲店內的九重葛長成茂盛蕨類;鄉愁不僅是地理位置上對於「故鄉」之思,逐漸衍伸為對時代與精神的感懷。
        故事於一間有著庭院的「夜光」飲店裏展開,〈三月螢火〉的敘事者因工作及婚姻上遇到瓶頸,尋找獨處空間。一如往常坐在靠窗的位置,窺看著庭院種養的羊齒與薔薇。敘事者「偶遇」一名像是自畢卡索藍色時期畫風走出的男子,他擁有來自另一個時代的憂鬱感,
        同情開始滋生,帶著一點親切的憂傷從心中湧起,這叫人吃驚,怎麼會有這樣的感覺呢?這不是沒有了很久的一種稱之為鄉愁的東西嗎?是的,很久以前,當理想還沒有放棄,意志還沒有繳械,生活還沒有被官能統馭的時候,是曾有過一段人與周遭事物密切相應的敏感時光的。
        是的,他如果不是從不切實際的書本裏,就是從一個不屬於我們的世代走過來。直覺告訴我,他必定載負著故事,難道他是特地為了我而出現,以便助我一臂之力麼? 
        攀談後才發現這名甫出獄之男子,是自外地返家的歸人。像是小說〈菩提樹〉的故事續寫,男子形象與入獄十五年的醫學系學生陳森陽接近(〈菩提樹〉為男子入獄前傳;〈三月螢火〉則為出獄後茫然)。敘事者一眼斷出男子隱藏的憂傷,「鄉愁」直覺沒有失誤,男子為堅持某些理念,關進與世界隔絕的牢房裏,當年還是學生。
        兩人談話間,對比出敘事者因職場工作及煩惱不完的日常瑣事而飽經世故,他們開啟一場類似自問自答,與童年理想「揮別」的對話,不同於〈從前有一片防風林〉雲淡風輕的重拾曩昔美好時光,敘事者已習慣工作場合上爾虞我詐,甚至愛情也是。此時此刻,與這名陌生男子毫無利害關係下的交友彌足珍貴,
        和一個出現在偶然也會消失在偶然的陌生人成為知音,成為某種外人無法瞭解的友盟,道理其實很簡單,正是因為彼此都不相干,在全然的陌生上可以建立起信任,至少我這邊是這麼想的。 
        男子從白色恐怖那「人人都不見」的年代裏來,被政府定罪,出獄後也無心像檯面上的政客順勢操弄淒慘年少高舉受害旗幟,相形之下男子未來顯得模糊不清。敘事者與男子持續一段時間不約而同出現在夜光酒館裏,彼此聊慰。某日在庭院裏見到太早到來的螢光,彷彿再現古人以螢火為燈的情境,有種回到古樸純真充滿理想的年代之錯覺。一日,男子受友人邀約離開臺北前往山中,敘事者臨時動念尋找男子,羊齒植物為他引路,穿越日治時期建造好的鐵道,於一片漆黑中看見閃閃螢光,意外找到那兩隻千里迢迢飛至「夜光」庭院流螢的疇類,它們離開家鄉(自然),脫離羣體,飛往庭園所造建的假山假水,敘事者卻意外來到它們的故里,
        就在這時,黑暗的植被忽然張開了眼睛,晶亮的眼睛,時前時後晃動閃爍,點點這裏那裏的,愈走愈見多。眼睛湊過來,好奇地貼在你的手邊膝邊,鞋面,跟隨著你的腳步,數不清的明亮的小眼睛,親切地眨著眨著,眨亮昏暗的小路。 
        一樣時過境遷物換星移,偶遇主題書寫產生兩種不同風景,〈從前有一片防風林〉女孩們維持現狀,散場後仍回到各自工作岡位絡續日常;〈三月螢火〉主角做出另外一個決定,與〈八傑公司〉、〈無岸之河〉裏的練習生相同,他選擇旅行。雖然這趟旅程最終沒碰見那位男子,在路上,他遇見另一位不安體制規範的中學生,正在規畫一個人的環島旅行。
        這亦是作者主體遊移╱猶疑的反思。從酒店遇見的男子到中學生,敘事者自兩人身上歷經的時間感將小說時代跨度拉長——男子飽嚐白色恐怖,當敘事者尋訪男子的山路裏走過日治時期留下來的建造物,再從中學生身上預見未來的可能——這段過程的時間順序從白色恐怖(1949-1987)逆溯日治時期(1895-1945)日本對臺灣的硬體建設,再轉身面向不斷奮進的時間。「海可以拯救你,也可以摧毀你。」 海水形象強化小說時間的流動性,正如〈菩提樹〉陳森陽被抓後,植物壽長,再次擔綱起時代見證,李渝將年華消逝具象化為「老樹」枯柴即將被帶往遠方遭蟲蝕盡,魂魄來到窗口向阿玉依依道別,「老樹」在那不見天日的黑屋中,僅聽聞海聲捎來安慰;最末,〈三月螢火〉敘事者已回不到《四百擊》裏十三歲安端(Antoine Doinel)那對未知世界無畏的年紀,也無青春可以無懼失去。鄉愁不再是思念坐標軸線上具體的地理位置,而是對抽象過去的原型想像,進而深化成斯維特蘭娜•博伊姆(Svetlana Boym╱Светла́наЮ́рьевнаБо́й)所雲之反思型懷舊(Reflective Nostalgia) 。然而,無論鄉愁形態如何轉變,九重葛總是無聲見證時光流轉,持續向陽。
        
        庭園的失與得
        
        〈論李渝小說中的庭園書寫〉中,蔣興立綜觀李渝小說出現之庭園場景進行分類,歸結出情慾╱花園、城市╱公園、山水╱庭園三種論題。蔣對比李渝與白先勇處理小說結尾的差異,指出白先勇小說往往朝向沉淪,李渝則以更大的救贖與寬容收束 。
        筆者認為庭園以各種形式隱隱指涉永恆的鄉園懷想,當中亦含括有李渝對《紅樓夢》裏純真愛情追尋之嚮往,然而是否多為救贖與寬容做結仍待更細緻的探討。如〈江行初雪〉(1983):
        窗外庭園裏,霧己浸到近眼的地方。披著薄霜的叢木,分不清各自的形狀。菱花形的漏窗依傍著一株楓樹,落了葉的主幹隱沒在黑暗裹,只有頂端的細枝斜欹在深灰色的天際。
        這時我才覺察,從城郊的機場到旅舍到玄江寺,從清早到黃昏到夜裹,一層迷濛的霧,或近或遠、似有似無,原來總在周身漂依著,好像悲戀的情人,又像記不清楚的回憶,虛虛實實地呈現著相貌。偶然也有一小點太陽,卻是棉紙剪出來的圈圈,給霧水浸得稀透地。
        整個潯縣是個睜不開眼睛的人,迷茫地走在一個醒不過來的夢裏。 
        敘事者見到塗滿金漆不見原貌之玄江菩薩,內心悵然,回旅店往外望出庭園,才驚覺故土像是「醒不過來的夢」,難以言明的情感則像是「悲戀的情人」;〈失去的庭園〉(1984)一文,李渝自問為何有段時間無法寫作,再次緊貼私密情感道出寫作動因在「書寫是為了存活」與「失去書寫對象」兩者間難熬,敘及罹患憂鬱症之音樂家馬勒(Gustav Mahler,1860-1911),其第六交響曲樂音引領李渝離開現世,進入恍惚迷惘的時間感,久違的庭園如現眼前,
        聽著聽著漸漸走神了,落入沒有邊界的疆域,某種模糊的情緒開始萌現,慢慢地湧上來,有一點傷感,有一點甜美,也有一點憂鬱。由它蔓延的時間我開始忖度它的內容,說是忖度,其實是在一種恍惚裏無所事事。 
        受馬勒憂鬱感染所致,作者短暫陷入思緒的悠遊。音樂製造出另一空間感讓李渝可以短暫棲託,理解文人們為了將山水留在身邊而建造庭園,作為逃離俗世相逼的最後棲身之所。庭園裏植物羣高底交錯堆疊出空間感,孤陰則不生,獨陽則不長,大自然的生息循環於此驗證,也是甜美哀艷愛情萌芽抽長所在,
        頭埋在彼此的頸彎裏,四隻手臂纏繞在肩頭,兩人的呼吸若不是混淆成了對方的就是已經消失了。
        一點聲音都沒有地緊緊地擁抱著,無顧於世界的騷亂,脫身在時間以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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