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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李渝小說中憂鬱與抒情之力量(《东亚人文》授权首发)

发布: 2017-1-05 16:05 | 作者: 黃資婷



        靜靜的庭園,羊齒以某種頑強的生命力在滋長。 
        庭園意象之於作者,為何如此動人?那彷彿是一個提供淳粹愛情生長的空間。當生活無法盡如人意,就從庭園生態看萬物消長。植物沒有像人一樣的思考意志,不會主動離開家園,不受道德倫理觀制約,不論是非對錯禮教桎梏,只須努力抽芽茁壯,與其他植物肢體無憂交纏,庭園是地老天荒美夢成真之處。這樣的氣氛感染了躲在庭園暗處的戀人們,願化作奮力融進彼此的草木。
        〈失去的庭園〉一文裏,庭園是寫作,是李渝精神上的棲身之所。寫作停頓之因乃是最忠實鍾愛的讀者松棻已隕。羊齒與九重葛仍在現世攀爬纏繞,馬勒給了一聲警鐘,只有以藝術凝固時空離開涸轍之枯。馬勒終其一生以妻愛爾瑪(Alma Mahler)為靈感女神,歷經孩子早夭與情變,憂鬱留置樂音反覆辯證感染聽者,庭園只是被情緒霿氣暫時遮隱。
        到了二○一二年〈給明天的芳草〉,「過去」書寫給「未來」的時態讓明天回憶已過去的今朝,作者直接以植物九重葛為篇名。此短篇由「九重葛」與「美少年」兩個故事組成,道出尚未走遠的半世紀以前,本省女兒與將軍之子的故事。 
        九重葛苞片過薄又喚紙花(Paper Flower),盛開時苞葉總搶過花瓣的存在,陽性植物,分蘗性強。植物特性像是「九重葛」篇裏想靠自己力量獲得認可的林家二房女兒,雖是政商名流後代,仍選擇以讀書名義逃離大家庭紛擾之地,努力考上城南名校,從「城西」遷往「城南」。
        街坊巷裡對於搬來這麼一個家世背景雄厚的名門,顯得不以為然帶有敵意。鄰人凝聚成「我們」集體對抗林家二房,成天揣度大門裏頭發生見不得光之事。七嘴雜舌的「我們」口裏,「聽說」林母出身妓戶,與林家小叔及美國黑人大兵有染;女兒歷經兩段戀情,第一段是一名外省同學,第二段是已婚鋼琴老師(有如《溫州街的故事》〈煙花〉裏喜歡上音樂老師的阿蓮),女兒甚至為此燒傷手。
        九重葛攀滿的墨綠大門,是這對母女抵擋外界謠言的最後防線。唯一最真實的事件,便是來自「本省望族」的林家二房母女在外省人多過本省人的巷弄間住下來。母女兩人遂於謠言裏度過很長一段時日,彷彿在林家早已受夠大房眼毒,鄰人們的臆度顯得友善許多,至少關起大門,就阻擋正面牴牾。
        溫州街在林家女兒的琴聲與教授夫人們的麻將聲走過不息歲時。也看出隨國民黨遷臺的外省人在城南一地住下,無止盡的等待,等待光復,等待回到對岸,在無所事事的時間稜縫裏遺失生活核心,只好聽聽雜貨店老闆娘口中的小道消息,晚搬進的林家母女永遠關在綠門裏,與外界少有往來,是最好的「他者」,溫州街就是劇場,八卦上演同時也攏絡「我們」情感。隨著林家女兒考上留學考,竟比「我們」更早離開城南,結局多種版本,「我們」自圓其說,試圖將故事說得更完整更戲劇,「這期間,時局在平和穩定中逐漸走向繁榮進步,國人安居樂業,思想隨之開放。林家母女的各種事端如果發生在此刻,不會讓我們再動一根眉毛。」 受政治緊迫盯人的日子已過,「我們」終於安於居住在城南,本省外省的疆界逐漸消弭,在溫州街賸下的就是生活本身,
        人物穿梭,事物啟動,暑來寒往日起夜歇,穩定有序的節奏在我們的巷子裏重複和持續,生活不因變動而變動,時間進行,時間也靜止,一進入這裏就進入永恆,直到一天你驚覺年華已盡。
        ……
        溫暖的夏日,當黑夜緩慢降臨,白天的浮躁逐漸化為無形,屋舍和行人和九重葛的顏色退出了眼線,緬梔和含笑的花香在嗅覺中愈是馥鬱的時候,一條漂亮的白底紅花衣連裙和一件淺色小花上衣,還牽著袖口,在沒有底的寂靜的巷子裏,依舊幽靈似地飄走著,彷彿是記憶。 
        記憶像是視覺殘影所造成的幽靈幻象,時空與歷史的拼湊讓後人窺見〈給明天的芳草〉「九重葛」篇裏「我們」與林家女兒的差異,生活在同一地方的居民亦不見得瞭解那個世代為何動盪,戒嚴時期只知道有某些話語是必須被遮蔽的,否則被貼上「思想左傾」標籤,就會消失在巷弄底陰暗處。壓抑的時代氛圍,想逃脫困境只有離開此地,林家二房遷往「城南」,又自城南出走異鄉。
        而「我們」是事件的觀戲者,一九四九年遷臺時並未想過在臺灣定居;「我們」同時訛言杜撰者,城南瀰漫對政治戒慎恐懼地煩懣,無法觸及問題核心,老百姓最好盲目相信政府遲早會光復的口號,藉此逃離回不去中國的恐懼,「我們」曾經擁有的東西都留在中國,賸下的也都在城南了,沒有能力離開城南飛往國外,就老死在名喚臺灣的「異鄉」。九重葛不斷再生之特性,成為戒嚴時期溫州街終竟無語的在場,「記憶終究要消亡。於是,人類發明瞭人工記憶。最古老的助記方法就是書寫。」 政治以外的,就是情感問題了。只有文字紀錄抒情,失去的庭園再度春暖花香。
        當代符號學大師安伯托•艾柯(Umberto Eco,1932)指出書寫的發明產生第三種記憶——植物的記憶,也是書本的記憶。「書寫體現了部分記憶,雖然是集體記憶,但經過個人觀點的篩選……我們看到一本書,想找的卻是人和看事情的個人角度。我們想要的不只是解碼,也想要詮釋一個想法跟企圖。」 ,李渝選擇將紙花記憶化為文字,以最古老的方式記下本省家族女性遠走來到異地,意外成為外省「我們」口中的傳奇。為什麼雜貨店老闆娘甚至教授夫人都要參與說故事的行列?時代的無奈讓她們迴避思考,只能沉浸在日以繼夜的麻將聲中,無法對林家女兒投入太多情感,只能從小道消息表達關心。對「我們」來說,臺灣只是暫時棲居之所,「我們」還等著死後屍骨能歸葬中國,若對此地投入太多情感,屆時便捨不得離去。李渝以旁觀敘事角度,讓本省與外省的問題辯證化,初次閱讀會認為是檢討外省族羣鎮日閒蕩無事的模樣,直到第二次閱讀,才看見反思的力道,對當時時代的窘境多了包容與諒解,政治高壓讓許多話語只能藏在心底,「我們」以為遷臺是暫時,總有一天會光榮歸國;「我們」以為與政府是同一陣線,很快的戒嚴時期白色恐怖接踵發生。許多知識分子口未迎合國家意識形態,即被視為匪諜,被一袋袋麻布袋拎走,「我們」只好冷漠,自掃門前霜雪。
        李渝揭櫫最龐雜的問題不在族羣在「人性」。窸窣話語裏若多了對雙方的關懷與理解,「我們」就不在充滿敵意,轉成手法粗糙的關心。九重葛無聲承載記憶之責,少女長成速度,遠不及九重葛和羊齒迅速攀滿人去樓空的青瓦,「只有在這裏,你看見了光陰的流逝和積累。」 如李渝認為紅樓夢大觀園之凋零,負荷人物們的成長,書寫歷史是為了記住它,並且從中昇華。〈給明日的芳草〉裏,植物壽長不易遷移,與空間纏繞綁定原址,目睹悲喜。林宅年久失修後,枝蔓倡狂填滿所有裂隙,就連時間也未能脫逃。對李渝而言,為何在〈失去的庭園〉宣告失語後仍繼續書寫?〈給明天的芳草〉做了回應,為的是要保留那些曾發生在「城南」溫州街一帶的故事,為的是抒情與記憶,以及背後帶來的反省。
        
        異地離騷
        溫州街的步行日誌
        
        溫州街作為李渝童年時期記憶所繫,於第一本短篇小說集《溫州街的故事》寫道:
        悶熱寂靜的午後,一隻蟬在某個枝頭嗞鳴,樹蔭覆蓋下的瓦卻很涼。從坐著的角度你可以看見蜿曲的溫州街,花色的曬衣,楠比在陽光下的屋脊,一木棉的梢頂,和青綿綿的觀音山。聯考還沒有放榜,未來是未知和令人暇思的世界。 
        溫州街原為日治時期軍方提供臺北帝國大學教授居住的宿舍羣,隨日治結束,臺北帝國大學更名國立臺灣大學,溫州街仍是教職員託足之處。李渝父親任教臺大地理系,溫州街囊括大時代難以言說的創傷,也成為李渝成長與支撐日後創作的精神原鄉,亦是李渝書寫的主要記憶場所之一。作者在散文〈臺靜農先生‧父親‧和溫州街〉末段提到對溫州街盤旋交錯之情感:
        每想到這長我養我的地方心情自然都比較複雜。少年時把它看作是失意官僚、過氣文人、打敗了的將軍、半調子新女性的窩聚地,痛恨著,一心想離開它。許多年以後才瞭解到,這些失敗了的生命卻以他們巨大的身影照耀著導引著我往前走在生活的路上。希望有一天,溫州街也能成為我的約克那帕托法、我的馬康多。如同文藝復興之城佛羅倫斯的屋頂總是呈現金黃的顏色,溫州街的屋頂,無論是舊日的青瓦木屋還是現在的水泥樓叢,無論是白白黃昏或夜晚,醒著或夢中,也會永遠向我照耀著金色的溫暖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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