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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與山東神秘文化(《东亚人文》授权首发)

发布: 2017-1-05 16:21 | 作者: 樊星



        而據阿城回憶,莫言曾在1986年講過另一段遇鬼的軼事:
        莫言也是山東人,說和寫鬼怪,當代中國一絕,在他的家鄉高密,鬼怪就是當地世俗構成……我聽莫言講鬼怪,格調情懷是唐以前的,語言卻是現在的,心裡喜歡,明白他是大才。
        八六年夏天我和莫言在遼寧大連,他講起有一次回家鄉山東高密,晚上近到村子,村前有個蘆葦蕩,於是卷起褲腿涉水過去。不料人一攪動,水中立起無數小紅孩兒,連說吵死了吵死了,莫言只好退回岸上,水裡複歸平靜。但這水總是要過的,否則如何回家?家又就近在眼前,於是再趟到水裡,小紅孩兒們則又從水中立起,連說吵死了吵死了。反復了幾次之後,莫言只好在岸上蹲了一夜,天亮才涉水回家。
        這是我自小以來聽到的最好的一個鬼故事,因此高興了很久,好像將童年的恐怖洗淨,重為天真。
        還有短篇小說《夜漁》也充滿詭異色彩:在一次夜晚捉蟹的過程中,月光下九叔怎麼忽然變得那麼陌生了?恍惚之間,“這個吹樹葉的冰涼男人也許早已不是九叔了,而是一個鱉精魚怪什麼的。”而結尾的事實是:九叔其實找了“我”整整一夜!接下來,一個面若銀盆、“跟傳說中的神仙一模一樣”的年輕女人也忽然降臨,不僅施展了捕蟹的絕活,還與“我”約定二十五年後,在東南方向的一個海島上會重逢。後來的事實居然真的應驗了!——一切都如夢如幻,撲朔迷離。
        在莫言津津樂道的這些鬼故事中,有多少來自當年的幻覺?或是來自作家的臆想?可能莫言本人也說不清楚吧!信則有,莫言顯然是信鬼神的。有了這樣的信仰,他的鬼故事才有了驚悚(如《奇遇》、《夜漁》)或瑰麗的異彩(如阿城講的那個故事)。
        再看長篇小說《豐乳肥臀》中關於“起屍鬼”的一段描寫:在棺材鋪裡,“許多關於死人起屍或野鬼的傳說”都浮現出來:“這些鬼,無一例外的都是年輕的女鬼……她們多半都有不太幸福的婚戀背景,並因此而死。死後一定走了屍,總是撇下一幢無人敢居住的空屋”,待投宿的人入住後,這女鬼就在半夜裡高聲叫駡,然後,披頭散髮、張牙舞爪闖進來。如果投宿者有足夠的正氣與之對峙,會逼使女鬼屈服。到雞鳴時分,女鬼就成了死屍。在這樣的鬼故事裡,彌漫著恐怖的氛圍,也有多少不幸女子死不瞑目的影子。而正氣足以戰勝鬼氣的結局又明顯不同於許多類似故事中人被鬼嚇死的恐怖結果,顯示了民間在崇尚鬼神的同時有時也相信正氣的心態。
        在散文《會唱歌的牆》中,莫言還談到故鄉曾經有過“談鬼的書場”,還有那位孤零零的長壽老鄉門老頭兒遇鬼的故事:“我最親近他捉鬼的故事。說他趕集回來,遇到一個鬼,是個女鬼,要他背著走。他就背著她走。到了村頭時鬼要下來,他不理睬,一直將那個鬼背到了家中。他將那個女鬼背到家中,放下一看,原來是個……”這個故事與《草鞋窨子》中光棍門聖武不怕女鬼的故事顯然是同一個,都道出了光棍漢的性幻想,可謂五味俱全。
        中國民間從來就多有鬼故事。成語“牛鬼蛇神”、“牛頭馬面”、“魑魅魍魎”、“妖魔鬼怪”、“鬼使神差”、“鬼鬼祟祟”、“孤魂野鬼”、“有錢能使鬼推磨”、“驚天地泣鬼神”,以及“鍾馗打鬼”的傳說,還有“鬼城”豐都,均體現出民間對鬼的信仰。儘管在革命時代,唯物主義的“無神論”曾經流行一時,但事過情遷,到了思想解放的年代,那些在民間根深蒂固的鬼神信仰還是悄然回歸了。對於民間文化有濃厚興趣的作家當然也會從鬼神故事中獲得創作的靈感,寫出當代志怪與傳奇來。在這方面,陝西作家賈平凹就較早作出了成功的嘗試。他的中篇小說《龍捲風》寫趙陰陽料事如神,寫“鬼市”的傳說,還有村民不吃魚的傳統、不捕魚的規矩,以及這傳統到了承包年代被打破,在記錄鄉間傳說的同時,點化出世事如龍捲風般詭異的感悟。還有中篇小說《癟家溝》寫牛十一之父料事如神,居然能預見自己死後有人盜墓的準確時間,以及牛十一死後在陰間的奇遇,也頗為詭異。而短篇小說《煙》則通過一個靈魂不滅、三世輪回的故事,道出了作家對佛家思想的認同。到了長篇小說《懷念狼》,作家更是寫出了人與狼之間彼此依存、互相砥礪的人生感悟。其中關於人異化為狼的魔幻描寫就顯然得自志怪傳統。賈平凹曾經自道:“我老家商洛山區秦楚交界處,巫術、魔法民間多的是,小時候就聽、看過那些東西,來到西安後,到處碰到這樣的奇人奇聞異事特多,而且我自己也愛這些,佛、道、禪、氣功、周易、算卦、相面,我也有一套呢。”
        莫言的長篇小說《生死疲勞》也是借助佛家靈魂轉世的啟迪,寫出了對於合作化那一頁歷史的新思考:通過一個勤勞致富、樂善好施的地主西門鬧蒙冤被處決後,亡靈下地獄,在閻王殿喊冤,然後轉世為驢、為牛、為豬、為狗、為猴的生命歷程,目睹鄉村在巨變中的歎息與抗爭,寄寓了作家對人妖顛倒、是非混淆年代的悲涼之思。莫言曾經不止一次回憶自己的孤獨童年:
        我很小的時候已經輟學,所以當別人家的孩子在學校裡讀書時,我就在田野裡與牛為伴。我對牛的瞭解甚至勝過了我對人的瞭解。我知道牛的喜怒哀樂,懂得牛的表情,知道它們心裡想什麼。在那樣一片在一個孩子眼裡幾乎是無邊無際的原野裡,只有我和幾頭牛在一起。牛安詳地吃草,根本不理我……我想跟白雲說話,白雲不理我。天上有許多鳥兒,有雲雀,有百靈,還有一些我認識它們但叫不出它們的名字。它們叫得實在是太動人了。我經常被鳥兒的叫聲感動得熱淚盈眶。我想與鳥兒們交流,但是它們也很忙,它們也不理睬我。我躺在草地上,心中充滿了悲傷的感情。在這樣的環境裡,我首先學會了想入非非。這是一種半夢半醒的狀態。許多美妙的念頭紛至遝來……然後我學會了自言自語……有一次我對著一棵樹自言自語……
        當一個孩子長期放在一群動物裡面,這個孩子會去模仿動物,向動物學習。就像狼孩在狼群裡十年以後,他也會像狼一樣,在蒼白的月夜對著月亮嚎叫。七八歲的孩子,長期讓他跟動物在一起,天天在荒野放牛放羊,然後回家睡覺吃飯,出去以後又是跟牛羊在一起,他會不自覺地去模仿動物,試圖理解動物。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我跟牛羊接觸的時間比跟人接觸的時間要長。這時候對動物的瞭解、跟動物的溝通,就是很正常的一件事,我覺得我能夠很好理解動物的心理,也會很好感受動物的心理變化。這在當時來講,自己沒有覺得是多麼重要,現在過了幾十年,再來寫小說,再來用動物視角表現人生社會的時候,這些記憶就異常寶貴……兒童和動物之間,天然具有一種溝通力。
        這樣的體驗道出了人與動物的神秘心靈契合,也揭示了神話、志怪、傳奇產生的生活根源,還足以使人想起英國作家尼古拉斯·埃文斯的小說《馬語者》,想起王星泉的小說《白馬》,想起世上那些義犬的動人故事,進而感悟人與動物之間難以理喻的神秘玄機,而這不也是造物的神秘嗎?
        有這樣的故鄉記憶,莫言的想像力奇特就不足為奇了。在一篇談睡眠的隨筆中,他寫出了自己的性幻想:“雨夜與小狐狸同床共枕”;在發表於1989年的中篇小說《你的行為使我們感到恐懼》中,他寫了如狼的老師、似熊的校長、像狐狸的教導主任,還有豪豬一樣的校長老婆,從而寫出了中學生“在眾多野獸的嚴格管教下學政治學文化。我們是馴獸團團員”的奇特體驗。在日本,他講述了自己在伊豆的奇遇,並且相信是“川端康成先生在顯靈”;當他在東京街頭可見那些染著五顏六色的頭髮的日本姑娘時,他會聯想到狐狸;而那些穿著黑衣在大街上遊戲的青年則使他想到了烏鴉:“他們與烏鴉是那樣地相似。不但嘴裡發出的聲音像,連神態打扮都像。”可見故鄉的神秘氛圍、精靈傳說是如何深刻地影響了作家的閱世目光與奇異想像。事實上,在日常生活中,人們不是也常常習慣用一些動物去比喻人麼?例如中國傳統文化中神秘的“十二生肖”,還有“孺子牛”、“老黃牛”、“小綿羊”、“饞貓”、“病貓”、“瘋狗”、“走狗”、“懶豬”、“笨豬”、“笨熊”、“猴急”、“狡猾的狐狸”、“狼狽為奸”、“獐頭鼠目”、“虎頭虎腦”、“如狼似虎”、“水蛇腰”……等等日常生活中隨處可聞的口頭語,還有形容民風的那些眾所周知的比喻——從“湖南騾子”、“廣西猴子”到“徽駱駝”、“九頭鳥”,可謂無比生動傳神,同時也傳達出非常玄妙的造物奇思。
                        
        莫言寫夢
        中國文學素有寫夢的傳統:從“莊生夢蝶”到李白的名詩《夢遊天姥吟留別》、唐傳奇《枕中記》中的“黃粱美夢”,再到宋代辛棄疾的名句“醉裡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陸遊的《異夢》中“山中有異夢,重鎧奮雕戈”的情懷,還有明代湯顯祖的“臨川四夢”、清代曹雪芹的《紅樓夢》,可謂洋洋大觀,琳琅滿目。夢,在中國的文化詞典中,時而意味著美好的“夢想”,時而也象徵“魂牽夢繞”的癡迷情感,還常常有“幻滅”的含義。
        而莫言,也在寫夢方面有過多角度的探討。
        他的中篇小說《夢境與雜種》寫夢的靈驗與神奇。一個鄉村孩子柳樹根就像“一個通曉巫術的小妖精一樣”,在五歲時夢見水缸破,水缸果然就破了。“所有的景象與我夢中的景象相同。”可見夢的不可思議。而他因此受到祖父祖母的指責、父母的怒打,則寫出了那夢的悲劇結果。後來,這個孩子用夢為母親洗刷委屈,又寫出了夢的奇跡。只是接著相繼夢見老師、神父死亡,也一一果然應驗!這樣的恐怖使孩子十分煩惱,可他仍然還是做了一個個不祥的夢:母親在饑荒年代裡因為偷糧食被抓,最後是妹妹死於非命。作家因此寫出了苦難的記憶:“好事夢不見,盡夢見壞事,又不能改變”,因此,才有這樣的想法:“我想讓我的做夢的本領消失掉。”整篇小說寫貧困年代裡噩夢連連,在控訴那個黑暗的年代的眾多作品中顯得獨具一格。
        莫言的長篇小說《食草家族》由六個夢組成。第一夢《紅蝗》講述了“家族醜聞”:“淫風熾烈,扒灰盜嫂,父子聚麀、兄弟鬩牆、婦姑勃豨——表面上卻是仁義道德、親愛友善、嚴明方正、無欲無念。”這樣的醜聞卻是在五光十色、如夢如幻的氛圍中展開的:“赤紅的天”、“孳生色欲的紅色沼澤”、“萬畝高粱‘紅成汪洋的血海’”、“紅色蝗蟲”遮天蔽日,這些,與四老爺、九老爺兄弟的淫欲形成了強烈的激蕩,連那個與四老爺、九老爺兄弟發生了性關係的小媳婦也“喜歡穿紅色上衣”,而她淫蕩的原因也與“女人在春天多半犯的是血熱血鬱的毛病”有關。小說中關於“食草家族”喜歡咀嚼茅草的描寫與蝗蟲、毛驢喜歡吃草的描寫也寫出了“食草家族”的邪惡與獸性:“人,其實都跟畜生差不多,最壞的畜生也壞不過人”。“被欲望尤其是被性欲毀掉的男女有千千萬萬,什麼樣的道德訓誡,什麼樣的酷刑峻法,都無法阻止人類跳進欲望的紅色沼澤被紅色淤泥灌死,猶如飛蛾撲火。這是人類本身的缺陷。”那些富有魔幻色彩的故事浸透了作家對於人性與獸性(包括蟲性)、欲望與代價、仇恨與悲憫的深刻理解。第二夢《玫瑰玫瑰香氣撲鼻》以撲朔迷離的風格講述了一個復仇的故事:馬伕黃鬍子在夢幻般的氛圍中邂逅一位美麗如玫瑰的少婦,她竟然也有“暗紅色的皮膚”,沒想到在晦暗不明的陰差陽錯中,她懷上了支隊長的孩子。因此,在支隊長與高司令爭奪玫瑰的賽馬中,黃鬍子在自己精心照料的紅馬身上做了手腳,使支隊長落敗,也使少婦玫瑰被高司令奪去,最後,是飽受屈辱的黃鬍子與怒不可遏的支隊長之間爆發了一次殊死搏鬥。一切,仍然是圍繞著淫欲與仇恨展開。第三夢《生蹼的祖先們》仍然是充滿魔幻色彩的一幕幕往事:“紅樹林”、“紅色的小線蟲”、還有祖先手指之間那層“粉紅色的、半透明的蹼膜”,都十分詭異。而前輩關於“活人萬萬不可進”紅樹林的告誡和通往紅樹林的旅程是一次“錯誤的旅程”的點染也都給紅樹林塗上一層危險色彩。那裡“放出各種各樣的氣味,使探險者的精神很快就處於一種虛幻狀態中,於是所有雄心勃勃的地理學考察都變化為走火入魔的、毫無意義的精神漫遊”。少年青狗兒的天性殘暴、紅樹林中女考察隊員的妖豔、“我”的色欲與見異思遷都充滿神秘意味。還有皮團長下達閹割所有生蹼者的命令與四百名被閹割過的男孩成人以後向皮團長復仇、結果卻不堪一擊的情節也耐人尋味。小說的結尾點明主題:“人與獸之間藕斷絲連。生與死之間藕斷絲連。愛與恨之間藕斷絲連。人在無數的對立兩極之間猶豫徘徊”,體現出作家對人性的悲憫。第四夢《復仇記》講述了一個復仇的故事:做父親的對阮書記奴顏卑膝,因此換來養豬的肥缺;惡貫滿盈的阮書記卻還是強姦了他的妻子。他因此仇恨阮,也恨自己的妻子和兩個兒子,因為兒子竟然也是阮書記的種!他一方面虐待兒子,同時命兒子為阮書記舔腳,以此發洩被扭曲的仇恨情緒。他臨終遺言,要兩個兒子為他復仇。兒子們復仇受挫。阮書記則因為作惡多端丟了官職。人們這才實現了復仇的願望。小說寫出了強勢惡人與弱勢惡人的較量,寫出了惡人變態獸欲的難以理喻。同時,小說中“我們做了許多夢。許多丟人的夢”的歎息,關於“我”的亡靈“眷戀著地上的風景,想看看被靈魂拋棄的我的肉體是什麼樣子”的魔幻筆法,關於阮書記倒臺後自己砍斷兩條腿給復仇的兒子的夢幻情景,還有那頭“會說人話、能直立行走的小母豬”,都如噩夢般匪夷所思。第五夢《二姑隨後就到》也是一個復仇的故事,“一個充滿刺激和恐怖、最大限度地發揮著人類惡的幻想能力”的故事。二姑因為生下來雙手長蹼,氣死了奶奶,因此被遺棄。卻大難不死,被陌生人救下。她“是個吃狗奶長大的孩子”,“從小就會咬人,牙齒鋒利,像荒草叢中的小狼”。十歲時槍殺了父親,然後逃之夭夭。二十年後,她的兩個兒子回來復仇,用各種酷刑折磨親戚們,從剜眼、剁手到沸水澆頭、剪刀剪皮肉、油炸十指、赤腳走二十面燒紅的鏊子等等慘絕人寰的“四十八種刑法”,如地獄一般觸目驚心。此夢寫出了人性惡的難以理喻,也寫出了歷史上、生活中並不少見的親人反目成仇、“窩裡鬥”、手足相殘的人間慘劇。此夢與後來的《檀香刑》一起,寫出了中國酷刑的殘忍,也寫出了惡人“吃人”的變態心理。第六夢《馬駒橫穿沼澤》仍然是以如夢如幻的風格講述了代代相傳的故事:在“沼澤深處的紅色灌木叢”裡,有蒼狼的怪叫聲,它是一隻神鳥,象徵著幸福與長壽;一個小男孩身陷暗紅色淤泥中,紅馬駒將他救出來,一起走向有著金黃色龍香木的村莊;小紅馬駒變作一個有金紅色長髮的姑娘,與小男孩結為夫婦……這是“食草家族”代代相傳的夢想。然而,一個美好的傳說突然轉變為一場悲劇:他們的孩子之間發生了亂倫,男人怒而開槍射擊妻子,妻子變成紅馬,用仇恨的目光射向他,使他一天之內就變成了活死屍。從此人口不昌、手腳生蹼、人驢同房——至此,《紅高粱》中已經凸顯的“人種退化”的主題再次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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