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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之动-某红色间谍传记(3)(小说连载)

发布: 2017-1-12 19:57 | 作者: 袁劲梅



        “没有。”桑果儿忙回答。
        “下个舞和我跳好吗?”余老师笑,换成老师对学生说话的调子。
        桑果儿心里一热,但很快又冷静下来:她有丈夫!他突然觉得自己荒唐,她有没有丈夫,与我有什么相干?!她只是我的老师啊。他想,于是站起来,托起她的腰,有力地带着她旋进音乐里。“小九江”站在舞场外,快活地望着他笑,像个胜利者。
        转到舞场中间,余老师说:“你跳舞真好。”
        桑果儿没说话.心里回答道:"这是我大学的一门必修课."他觉得要不是有纪律,他什么都会告诉余老师的.
        余老师又说:"你和别人不太一样."
        "嗯?"桑果儿问.他不愿给人这个感觉.这是他职业上的失败.
        "你有保护欲."余老师说."
        "您觉得我想保护您?"桑果儿问.
        她象孩子一样笑,"你是那种有责任感的男生."
        桑果儿在心里回答:"对,我的责任就是保护你们.保护这个国家."
        
        班级舞会之后,桑果儿又开始恢复了在“洋社会”里的社交活动。那个充满责任心和使命感的“军人桑果儿”又一身正气地开展工作了。胖子和赵永刚都羡慕他能和洋人谈笑风生,说他英文好,将来一定可以出国。桑果儿摇摇头,心里却微笑着。他的角色已经定了,他不会出国了,而他的好战友张小毛,正在国外从事着比他的工作危险百倍的工作,那工作,可和单纯的研究生头脑里的出国是两回事! 
        这一天,余老师上课迟到了。她跑进教室的时候,桑果儿立刻就发现她的神色与往常不一样,那个永远挂在嘴角上的微笑没有了,眼眶旁边还有些青肿。余老师一打开讲义,就背过脸去写板书,桑果儿就觉得不对劲儿,直觉告诉他余老师在哭,在拼命地克制自己。这堂课讲得很乱,下课铃一响,余老师就匆匆走了。凭着直觉,桑果儿意识到一定出了什么事,他越想越不放心,回到宿舍,拿了本从余老师那里借来的书,就假装还书的样子,到余老师家去了。
        余老师住在青年教工宿舍,就是那种筒子楼,大家都在过道里烧饭,永远油烟味刺鼻。过道里很黑,两边挤着煤气灶,煤气灶下面堆着陈年的煤球。桑果儿使劲儿辨认着门牌,他找到了余老师家。门虚掩着,桑果儿敲敲门,但没有人应,他轻轻地推门,门开了,却吓他一跳。家里能砸的东西都砸了,满地都是碎碗碴子和玻璃片。一个苍白而肥胖的男人躺在床上呼呼大睡,旁边倒着个碎了荧光屏的电视。这就是她的丈夫?!那个得了国家三等奖的男人?!
        桑果儿脑子飞快地猜测着这个家里刚刚发生的故事。余老师突然出现了,手里拿着新买来的碗和暖瓶,脸上的青肿很刺眼。她看见他,很不高兴:“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我……我……”桑果儿好一会儿才转过神来,尴尬地说:“我,我,我来还书。” “以后,这些事到课堂上说!”余老师接过书,很不客气,连“再见”也没说,就挤进门去,“砰”地关上了门。
        桑果儿傻愣愣地对着门发呆,他并不生余老师的气,他知道她不愿让学生看见她家里的狼狈相……但是,她的丈夫怎么了?他们吵架了?他打了她?他不爱她?
        对门的一个老太太端着锅出来烧饭,看见桑果儿立在那里,叹了口气说:“同学,回去吧,要是找她,过些日子再来。她男人昨天犯病了……这姑娘,可怜啊。”
        桑果儿茫然地退出那个筒子楼。犯病?他想,他们的婚姻不正常么?她爱他么?这是老师家的事,他桑果儿无能为力,他没有权力保护她。想到这些,桑果儿的心里就酸酸的。
        再上课的时候,余老师又和以前一样地微笑了,只是,桑果儿在那可爱的微笑中还看到了一种深深的痛苦。看到这种压在微笑后面的痛苦,比看到眼泪还让人心疼。这让桑果儿总想着帮她做些什么,哪怕是说些安慰的话也好。可是,自从桑果儿闯到她家去以后,她对他就特别冷淡,上课时故意不看他,他想对她说些什么,她也假装没在意。有几次,桑果儿就在她身边叫“余老师”,她也装着没听见,转过身去和别的同学说话。桑果儿越来越受不了,于是,他写了个纸条儿,夹在自己的作业本里交给她。他写道:
        
        余老师:
        请您原谅。还书的确是借口,擅自闯入您家的真实原因是:我不放心您。在您家看见的一切,我绝不会对任何同学说。
        
        作业发回来时,条子没有了,但是余老师似乎仍不原谅他。有的时候,他故意磨蹭到最后离开教室,想单独跟她说几句话,她却飞快地收拾起讲义,追上女生们,有说有笑地头里走了。现在,桑果儿最不愿听到的,就是余老师的笑声,因为,他总能在那笑声里听到某种沉重的东西。他觉得,要她这样笑,对她太残酷。他不知道这种冷战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他觉得不公平。但是,她这样故意回避,他也只好缄默。他们之间的联系就只剩下:“作业本收齐了。”“嗯,谢谢。”
        桑果儿越来越盼着上《科学思想课》,至少,上课的时候,他可以一直看着她。即使没有她的课,桑果儿也喜欢到她上过课的教室里去自习,那里好像总有她清纯的声音飘落下来,这让桑果儿感到就像坐在双野溪边的石头上看书,时不时有桃花瓣儿不知不觉地飘落在书页上。当他轻轻地把那声音拂去时,就像轻轻地把书页上的桃花瓣儿拂去一样依依不舍。只有这个时候,“双野溪的桑果儿”和“军人桑果儿”才那么和睦地融合在一起,让桑果儿觉得自己完整起来。可是,真与她碰面了,她的故意爱理不理,又让桑果儿无限地委屈,甚至落泪。他搞不清自己怎么变得像个女人了。
        期中,研究生们要出去实习三天。余老师带队。桑果儿作为班长,自然也责任在身。
        他们来到青弋江。江岸边一个设计很好的电讯工程在施工。第一天,他们参观了主体工程。傍晚,桑果儿和胖子到江边散步。比起长江、东海,清弋江实在是条小江,不过,小江自有小江的美。清清淡淡的水,很有一点儿双河的味道,只是两岸没有白色的芦苇和开阔的田野,而是刀削斧劈的山崖。那山崖黑色和黛色相杂,像是泼墨染的。不时有两棵杂树从石缝里伸出来,枝干扭扭曲曲,别成一种艺术。胖子和桑果儿在江边的一只破船上坐下,小风吹来,实在有飘逸入仙之感。
        胖子突然谈起女人,他说,在实验室做实验和在野外实习,最容易恋爱。在实验室里,整天面对一大堆没有生命的仪器,只要是活人,就很可爱;在野外实习,面对充满生机的自然,一切就更显得可爱。他还举例子,某某教授找了他的女实验员,某某科学家找了他的女助手。桑果儿一言不发,只是听。胖子讲得正来劲,突然连转折都不要就转了话题:“老桑,你恋爱了吧?告诉哥们儿最好,不告诉我也会猜。”
        桑果儿什么也没说,下了船,回去睡觉。
        他恋爱了?胖子也真够敏感的。他自己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呢。
        第二天下午,余老师要到下游的陈村去请一位老校友来给学生讲这个地区电讯工程的统一规划,往返十几里,还要翻山。她让学生们自由活动,到青弋江风景区玩一玩,自己就一个人去了。桑果儿又开始不放心,不声不响地跟在后面。余老师没有制止他。一路上,他们一前一后,一句话也不讲。到了陈村,见到了老校友,一切都很顺利地谈妥了,余老师很高兴。回去的时候,她问得一条近路,可以少走二三里,谁知近路却不好走,一会儿上山,一会儿下山,路上全是石头,她还要走在前面。没走出多远,她就摔了一跤,脚也受了伤。桑果儿要扶她,她把手一甩,不要。桑果儿只好作罢。两人仍一前一后,一路无话。
        走到夕阳西下,一条大沙河现在眼前,水不深,河床上的卵石清晰可见。余老师在河边停下。桑果儿卷起裤管说:“余老师,我背您过去吧!”
        “胡说。”余老师说,弯下腰去解鞋带。
        走到夕阳西下,前面是一条大沙河,水不深,河床上的卵石清晰可见.余老师在河边停住了.桑果儿卷起裤管说:"余老师,我背您过去吧?"
        "胡说."余老师说.她弯下要去解鞋带.
        桑果儿只好退到一边.等余老师把脚从鞋里拿出来的时候,桑果儿发现她的袜子被血染红了一大片.桑果儿心里一阵痛楚,自己白长了这么个大高个儿,怎么变得军人不象个军人,野小子不象野小子.他大步走上去,说了一声:"余老师,弟子犯上了."就把余老师抱起来下了水.
        余老师想挣扎,但是没有.她用一只胳膊搂住了桑果儿的肩.
        
        桑果儿感到自己心脏跳得很快,他故意不看余老师,象西藏人托着哈达一样抱着她.沙河水从他腿旁哗哗流过,两个人谁也不说话.就听见桑果儿心脏咚咚跳.桑果儿觉得别扭极了,于是,他就开始毫无逻辑地说话,从大沙河扯到双河,从双河扯到螃蟹,本来他想讲如果余老师到他家乡去,他可以捉螃蟹招待她,却也不知怎么讲成双野溪里也有泥鳅,泥鳅吃起来也风味别致,他想请余老师吃泥鳅......
        快到河对岸的时候,余老师突然说了一句:"你既然已经犯上了,就不要叫我`老师'了,就叫名字吧."
        桑果儿晃了一下,好象所有的血液一下都从心脏里涌了出来.他,终于有这个权力了. 
        
        桑果儿不知是怎么上得岸,等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坐在河滩上一棵孤零零的小野树下,余老师正在用一块花手绢,擦他腿上的水.桑果儿觉得有一种神圣的东西在他心里燃烧,如同火焰.不管是严肃的"军人桑果儿"还是自由的"双野溪桑果儿"都在这火焰中化为他自己.他从来没有这么强烈地感到他自己作为一个神圣的生命存在着,而这生命是那么的美好.他一下抓主余老师的手,渴望地说:"虹,别擦,让我们再过一次河吧."
        余老师抬起头看着桑果儿.桑果儿第一次离这双黑眼睛这么近.他发现这双迷人的黑眼睛里原来竟是充满着这样一种稚气,使他无法控制要把她搂在怀里.
        花手绢飘走了,虹在他怀里无声地哭了.桑果儿轻轻撩起她的长发,亲了她洁白的颈项,在她耳边柔生说:"告诉我吧,让我给你撑起一片没有委屈的天空." 
        虹偎依在桑果儿胸前,喃喃道:"我,我知道你对我好.....可是,我不能够......我有丈夫.我故意对你坏......可是我是人,没有办法抗拒."
        夕阳把沙河染得如同一片金色的鱼鳞,桑果儿靠着小野树,自信地楼着虹.虹用一个手指,在他敞开的胸前无意识地划着圆圈,慢慢地说:"你已经看见了.我丈夫有精神病.他是我继父的儿子.文革的时候,他母亲自杀了,我父亲在乡下病死了.我们的父母就结合了,我和他从小一块儿长大.他很爱我,我也喜欢他.他很聪明,又很自悲.因为,他总觉得他母亲是他害死的.因为他也揭发过他母亲.大学毕业的时候,他常处于轻度躁狂.思维活跃,整天兴奋,能不吃不喝地干.他的好几项发明都是这种时候搞出来的.我不知道那是病态,他这种怪僻的狂热,反对我很有吸引力.我们就结婚了.我们的父母很高兴我们的结合.可是不久,他就碰到所有成功者都会碰到的冷嘲热讽,他的情绪一下子变的非常忧郁.认为自己是杀人犯,不该有任何成功.不吃不喝,说有人给他下了毒.这样的躁狂和忧郁交替出现了几次,我认识到他病了.他在医院里住了一阵出来,时好是坏,他要么拼命搞发明,要么就想如何自杀.他科研成果搞了十几个,自杀的方法想出了三百种.躁狂期的时候,砸东西,打人,性欲亢奋;忧郁期的时候,天天想自杀,认为连我也要害他.他第二次出院后,已经完全不能正常思维了.我想对他好,想他能好,他打我,我也对他好.每天晚上对他说爱,等他睡着了,我就背过脸对着窗户流泪."
        桑果儿紧紧楼住虹.他不能忍受她那么瘦弱的肩竟要担起如此的厄运.
        "但是,"虹接着说."我也是人,我也要爱.我拼命工作,我的学生们给了我带来了我需要的快乐,我很满足了.我没想,也不愿意你......"
        桑果儿打断她,说:"虹,你离婚吧,要是医药对他的病也无能为力,那就不是你忍气吞声地挨打能治好的.你还这么年轻."
        "离婚......"虹梦呓一样地说:"我回去又该接他出院了......"
        "我和你一起去."桑果儿说.他不能让他所爱的女人一个人去面对厄运.
        "不行."虹叫起来:"他多疑得很.我不要你到那种地方去."
        "好吧,那我就远远地看着你,保护着你."
        他们不再说话.默默地相依着,看着眼前的那条大沙河如同时间一样,流向一个黑暗的尽头.天黑了.
        虹推推他:"我们该回去了."
        桑果儿一点儿也不想回去,他就想这么抱着虹融化在黑夜中.但是,他还是服从了她.
        桑果儿抱过丫头,那只是他的一部分,双野溪的那一部分在抱丫头.他接触过许多女人,那只是他另外的一部分,军人的一部分在接触那些女人.双野溪的那一部分出于他身上的动物性欲望,军人的那一部分出于一个社会赋予他的责任.他感到,这个傍晚,抱着虹的桑果儿才是一个完整的他自己 - 一个活着,爱着,负责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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