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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椅

发布: 2017-1-19 16:54 | 作者: 曾晨辉



        在机关,我坐的这把椅子是件古董。二十年了,我办公一直坐着它。一九九二年,我调到机关,这把椅子就归了我。我当时并不太喜欢它,因为它过于端正。我这人坐姿一直不佳,不是歪着,就是驼着背。为此,父亲常骂我是个没出息的人。也是,凡那些伟人巨匠,或高官贤吏,坐姿都挺拔端正,八面威风,令人只敢仰视。而这把椅子仿佛是专门用来整治我的。我坐上去,不端正都不行。它就是过去那些族老或贤达坐的那种,靠背绝对笔直,两边有把,可供双手朝前摆放。当然,它的色调已很有些沧桑,红漆几乎剥落,但这并不影响它的结实。我坐到上面,欲向后仰,使身体舒坦些,却被椅背挡死;欲向前驼,也不舒服,整个人好像要栽下去。菩萨,这把椅子是注定来拘禁我这种小干部的。
        椅背上雕了一样东西。初看一眼,歪歪斜斜,图案模糊。而定睛打量,才看出是一条龙。我爷,幸亏是现代,辛亥革命到现在一百年了,皇帝这个概念,早已是小说电影戏剧中的东西了。若在过去,我一坐上去,很快会人头落地。据我推测,这把椅子制作的年月应该在民国,而且是三四十年代左右,那时,人们虽记得皇帝这个名词,但已不是皇帝的草民了。他们制作椅子时,木匠也许崇拜龙,或是椅子上的鱼虫雕作得腻了,不如雕条龙玩玩。这把椅子,那时可能是国民党县政府里面的办公座椅,上面坐的无非也是小公务员一类,即便大到县长,不过更威严一点罢了。后来,解放了,这把椅子就归了人民政府,经历了土改、三反五反、大跃进、文革、粉碎“四人帮”、改革开放,至一九九二年,天可怜见,到了我。
        我的同事对这把椅子也蛮感兴趣,常到那上面坐上一下两下的,尝一尝坐古董的味道。他们只是开开玩笑,说我像个末代皇帝,居然到了二十一世纪初,还坐在龙椅上办公。我在机关的D科,我上面有副科长、科长,再上面有副局长、局长。我别的便宜没占到,倒占了这把好木椅,这无疑是缘。人们老把缘挂嘴上,相识是缘,相爱是缘,朋友是缘,夫妻是缘,甚至连仇敌也是缘。无缘怎么能够成为仇敌呢?姑且把这把椅子叫龙椅吧,无缘,我未必坐得上它。
        从一九九二年至今,我在D科一直未动。这原因有两个:一、我从不去找领导提要求,诸如提拔,立功受奖、涨工资之类,懒得去找他们。我生来是一身懒骨,工作吊儿郎当。领导们觉得我在D科正合适。D科是个权力和油水偏下的的地方。二、这么多年了,我从不参与告状、搞小山头小圈子一类的,领导们也看在眼里。既然你是个不求上进的人,同时也不搞阴谋,那就让你玩好了。这正合我心。
        关于告状,我所在的机关比较厉害。说句难听点的话,比较有传统。我们机关上面那一代老同志,在这方面,就不错。当然,他们不把这个叫告状,叫向上级组织反映情况。他们有一点胜过我们,对于领导的缺点,敢面对面提出来,甚至针锋相对。我们现在基本上不敢了。什么原因,也说不太清楚。平时表面上将领导捧得像个皇帝,背地里就不得而知。其实那些领导也蠢,下面人把你捧成这样,是巴不得你早下台,起码,让你无心无肺,最后自己玩完。
        机关这二十年出现过几次大的告状事件,我做了个彻底的旁观者。有一次,不晓得是哪个疑神疑鬼的人神经出了差错,说这个告到中央、省里的就是那个坐在老木椅上的人。我差点没笑死。但偏偏有人怀疑我,理由很简单,装得越糊涂的人,可能性最大。另外,我的文笔不坏,曾写过几篇杂文发表,有领导评价过,颇有刀笔吏遗风。于是,在有一段时间之内,包括我们D科的人,总用怪怪的目光看我。
        那天我坐在龙椅上,看报。本科的一位同事突然问我:“听说状是你告的?”我一怔:“哦?”“起先我也怀疑,到现在嘛……我觉得不是。”我故意逗他:“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他笑了,没说话。“机关把我这样的人养得肥肥的,让我尽玩了十来年,比起那些累死累活才挣七八百块的人,我起码幸福一百倍。我又不是疯子,告什么鬼状。”“应该是的。”
        这次告状事件平息下来之后,我们D科挪动了几个人。我真有点难以置信,状就是我们D科的科长告的。他前几年就有些怨恨,局长不该将他放到D科当科长,D科比起别的科室,明显不如。但局长将他挪地方,不是往高处走,而是到下面一个分局当副局长。
        我仍就留在D科,仍旧坐这把民国遗老。我这人体形较肥,坐在上面,那感觉颇似过去的那些烂军阀,穿上制服尤甚。我之所以在此位置难以挪动,还有一个原因。本来,经我亲手办的一项手续,有几分油水可捞,但我没捞。说穿了,就是收费这项。收费的弹性很大,比方说,文件是规定:“收取营业额的0.5%至3%。”这空间有多大,自不用说。有一点我把握得很好,可以吃你的饭,可以抽你送的烟,可以利用手中权力开拓点人际关系,但向当事人索钱,绝对不可。二十年,我做到了这一点。局长为此表扬我,说我还算清白。我高兴得胡诌了一首打油诗:“独坐龙椅二十年,混吃混喝到今天。钱是没有捞几个,干部当得乐又闲。”
        我仍将在这把老椅子上坐下去。
        这几年,也来过三四个收藏古董的人,他们不晓得从何处得知此处有这么一件宝贝,专门到我办公室来看。看过之后,他们都愿花比较高的价格买下。我笑着对他们说,这件东西不是我的,是人民政府分配给我坐的。他们还有点不舍,想买。我对他们说,即便是我的,也不会卖。这东西好着呢,我在这里稳坐了二十年,就是靠了它。他们只好空手走了。
        这把椅子还有一处意想不到的地方,就是夏天坐着它,久了,整个人都蛮凉快。不是空调电扇的那种凉快,而是从椅子的木质上传递给我的。我当然也无心去考究它是何等木质,凉快就好。
        但二○一○年的一天,一个突然出现的人为此物又添了点异样的色彩。这是一个八十二岁的老人,身体蛮健朗。他从台湾归故里省亲,有政协、统战部的人陪着。他来寻这把龙椅。他解放以前在国民党警察局谋职,老人后来在台湾做到了高级警察。我感到有点惊奇。老人这次从海峡那边归来,听政协统战部的人讲起,警察局那栋楼还没有拆,归某某机关在做办公地点。这机关自然就是我上班的地方。老人还说到了他坐的那把椅子,有个独特的标记,靠背上雕有一条龙。政协的人打电话找我们局长一打听,局长马上说,这把椅子还在呢。老人高兴得要命,一定要政协的人陪他去看看。
        一行人来到我办公室。
        老人慈祥地拉着我的手,说了许多。说他十七岁就参加过常德保卫战,那仗打得太惨烈,他想起那些战友就要落泪。打完仗,就回家干起了警察。一九四九年去了台湾。
        老人又将这把椅子四处摸了摸,说,我坐这把椅子时,它就不是新的了。好在那时早已废除了皇帝,我坐着它,也没什么忌讳。老人说,这把椅子应该是三十年代做出来的。
        我对老人满怀崇敬。
        老人忽地坐到椅子上,端端正正的。一会,他看着我说:“我坐了好几年,从未敲诈过百姓。”
        这句话令我有点不快。好像我敲诈过百姓似的。我虽然没有你老前辈打过日本鬼子那样的荣光,但如果现在鬼子若敢来,我也愿意去打。另外,我也算个蛮清白的小干部。
        “我也没有敲诈过老百姓。”我说。
        “这就好,这就好。”老人笑起来,很是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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