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汪兆铭的明媚与深沉

发布: 2017-1-19 18:11 | 作者: 谭伯牛



        (一)
        清末刑部大牢,分为普监与官监。普监“阴湿凶秽”,不似人间,官监则“无异大逆旅”,居然宾馆。官监又有“四美具”之称,意谓收押的犯人,文官、武将、名士与美人,四科皆备(分别指王之春、苏元春、沈荩与赛金花)。然至汪兆铭入狱,则新增革党一科,可以画五美图了。
        兆铭以暗杀摄政王载沣未遂入狱,若依载沣之意,应判他死刑立即执行,然而肃亲王善耆读了他的供词,大为感动,乃向载沣陈词,力主从轻治罪,因为清廷当时预备立宪,宜“作释怨之举,博宽大之名”。载沣从之,遂有兆铭永远监禁之谕。善耆还不过瘾,非要识其人,于是,在宣统二年(1910)三月二十日,定刑之后,收监之前,亲至内城巡警厅的看守所,与兆铭打一个照面。
        一见,善耆就讲俏皮话,缓和气氛,说:“汝二人亦久违矣。今特为汝等介绍,有什么话,尽管随便谈谈。”按,兆铭的同案犯黄复生,也参加了这次会面。不过,未待汪、黄开口“随便谈谈”,善耆已经自顾自往下讲了,他说:“此次之事,王爷(谓摄政王)甚震怒。我与之力争,我说冤仇宜解不宜结,革命党岂止汪黄两人乎?即使来一个捕一个,但是冤冤相报,何时是已?如今已争到徒刑,但是在有期无期间,我还要为汝等争也。”按,王爷竟然向囚犯表功,兆铭固不怕死,可能也要懵一会儿。
        正懵然间,善耆又说:“我生平最爱读《民报》,出一期我读一期。我当时曾说过《天讨》所插的画,我说民党内有如此的人才,可以言革命矣。”这是来自忠实读者的褒扬。《民报》为同盟会机关报,《天讨》是《民报》的增刊,所讨者自然是满清。所谓插画,作者是苏曼殊,内容则是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的夜啸图。以此为题材,善耆不但不以为忤,更要加一句,说图文并茂,水平很高,可见同盟会人才济济,如此,则“可以言革命矣”。难道被革命者也是革命同情者?兆铭纵然英敏过人,一时间也没能理解这句话,只能听肃王继续说下去。
        善耆至此话锋一转,问:“不过《民报》所标的三民主义,我犹稍嫌狭隘得一点。我想,将来不但五族大同,即世界亦将有大同的时候,不悉我这种主张,你们二位以为如何?”此语似是论道,但言外之意却要取消当下革命的正当性。因为倘若认同世界大同为终极目标,则目前追求实现三民主义之革命,似乎不再是国族困境的惟一解决方案,亦非当务之急,完全可以搁置,而应转与政府合作,将国际国内问题混为一谈。简言之,革党认为国内一切问题皆应集矢于政府,这位代表却说根治之法不在于解决政府,而在于解决全球的危机。
          
        《民报》增刊《天讨》
        
        (二)
        自善耆入座,兆铭终于说了第一句话:“兆铭和复生的主张,已在《民报》上披露。今天王爷所说,我等向来尚无此种观念,不能作答。”这个回答,既诚实,又得体。在革党高层,兆铭的传统学问是最好的,对早已写入儒家经典的大同之说,他不感陌生,也无意反对,决不能因为这话是善耆说出来就因人废言。然而,善耆今天说世界大同,目的却在于降低革命的重要性,来者不善,则又决不能因为这话合乎传统甚而合乎时代潮流而因噎废食。以此,他以“不能作答”为答,殆即今日俗语所谓温和而坚定也。
        善耆设问,已见聪明,而听到兆铭如此回答,他的反应则能见出智慧。他竖起大拇指,说:“到此生死关头,尚能坚持自己的宗旨,真是令人佩服。”若揣度他的心意,则固然佩服兆铭的勇气,而自己也早知道清廷统治不合时宜,如今苟延残喘而已,自此,屠刀已经不能吓唬人,即委曲求全,说一些装门面的话,再如何善辩,也不足以打消天下革党的雄心。
        此后,善耆不再谈军国大事,而与汪、黄唠家常,并妥善安排二位革党的狱中生活,至云:“我这面惜无房舍安顿二位,刑部监系未改良的,恐待遇有不周之处,都向我这面看看。如须阅何书报,尽可写信来,我当照办。”按,汪、黄入刑部狱,皆“得享小屋”,巡警厅司法处佥事顾鳌提供自家的“襆被衣服”给他们穿用,并可长期阅读新闻纸,直至辛亥起义才禁止,可谓备受优待,实皆善耆践行诺言,有以致之也。
        当然,善耆终究不会站在革党一边。前述他因为读了兆铭的供词才发愿“饶汝不死”,我们也来看一看,思致文笔应如何动人,才能让惯于斩削头颅的人按住铡刀。
        三月十五日,兆铭自被捕后再次受审,作供词洋洋数千言,当得起理直气壮四个字。
        首先,他力辩没有同党,举事者只有他一个人。当然,黄复生在另一处受审,也是这么说的。审讯官虽不形颜色,读这两份供词,想来心里也要说一声佩服。
        其次,他不为过往的言论辩护,只说:“前在东京留学时,曾为《民报》主笔,生平宗旨皆发之于《民报》,可不多言。”按,《民报》重要社论大皆为兆铭所撰,读者稍一浏览,即知他所谓“生平宗旨”,只有排满革命四字,在清代,此即大逆不道,必须砍头。
        然后,他借答问的机会,将以前写作的重要题目,向审讯官,同时也想向全中国,做一回简明扼要的介绍。毕竟《民报》在日本出版,国内流传不广。临死不忘宣传“平生宗旨”,决不妥协,此殆孟子所谓浩然之气也。
        
        汪兆铭
        
        (三)
        兆铭作供,恍若一篇时评。
        譬如,如何看待预备立宪。时论或谓“今中国已立宪矣,何犹思革命而不已”,兆铭驳曰:“为此言者,以为中国已有长治久安之本,而不知其危在旦夕也。”
        从各国成功立宪的经验来看,未经革命,则不能立宪,“所以然者,以专制之权力积之既久,为国家权力发动之根本,非摧去强权,无由收除旧布新之效故也”。民主立宪如法国固如此,号称君主立宪如英国亦如此,“法学者谓英国之国体虽同君主,而以其政治而论,实为民主政治,非虚语也”。然而国人惯以东邻为师,说日本是“最重君权之国”,立宪之后,既不限制君权,又能伸张民权,实在是好办法。兆铭则以为,日本宪法固然看似比英、德更维护君权,然就事实而言,维新以前,幕府有权,天皇虚位,经过倒幕之役,则“国事皆处决于倒幕党之手”,天皇不过拱默受其成而已,“是故日本之宪法,以法文而言,大权总揽于君主,而以历史而言,则其国家权力发达之根本,固已一易而非其故矣”,“大权固不在君主也”。
        而且,英国为当代宪政之母,德国有地方自治的传统,日本经历了废藩倒幕的大变动,此皆中国所无者。而中国所有的,是数千年的专制传统,于今为烈。不过,时移世换,朝廷发现维持专制独裁的难度越来越大,于是动了歪脑筋,倡言立宪,要用宪法来巩固君权。但是,“各国之立宪,其精神在于限制君权,而此所言立宪,其宗旨在于巩固君权。然则吾侪谓如此立宪,不过为君主权力之保障,为政府之护符”。试问,这样的立宪,要他何用?
        又如,如何看待速开国会。时论或谓“当国会已开,则民权日已发达,故为政治革命计,为以速开国会为唯一之手段”。兆铭则说:“为此言者,可谓惑之甚也。”因为立宪若不能真正限制君权,解除专制,则国会实际代表的还是皇帝,试问,“如是之国会,而欲其能与政府争权界以为人民之代表,庸有望乎?”他又举例,证明权力来源若无更变,“而贸贸然开国会以生息于君主大权之下者”,只会得到三种结局。一是“国会为君主之傀儡”,如土耳其;一是“国会为君主之鱼肉”,如俄罗斯;一是“国会为君主之鹰犬”,如安南。他不禁要反问并谴责,谓“请愿(速开国会)诸人,其果有乐于是乎?醉虚名而忘实祸,其罪实通于天也”。
        正因为不信任清廷主持的预备立宪,更不敢寄望于与清廷关系密近的人呼吁速开国会,他总结陈词,才说:“革命诸人以为欲达民主之目的,舍与政府死战之外,实无他法。”当然,他说应与政府死战,是强调革党不怕牺牲,而非暗示革命之后杀满人全家。因为,如果清廷真心愿意为国家的利益而放弃专制权力,“如其立宪,则无论为君主国体,为民主国体,皆不能不以国民平等为原则”,是则满汉一体平等,同受法律管制,并无人身安全的隐忧。至于清廷,只是失去独裁与专制的权力,相较于历代鼎革之际皇室的遭遇,如“愿汝生生世世勿生帝王家”,“汝奈何生我家”之类,灭门之前发出的这等哀嚎,两相全衡,“其利害相去当如何”呢?
        
        (四)
        汪兆铭借受审的机会,反驳了所谓主流舆论对革党的责难,意犹未尽,他还主动分析革命成功会不会削弱国力,从而引致列强瓜分的风险。他认为迄今中国未被瓜分,只是“各国平均势力之结果而已”,并非中国有什么“自全之道”,一旦均势打破,则或瓜分,或侵略,或保全,皆受人主宰,丝毫不能自主。积弱如此,再不思以革命立宪强国,则要走上“一亡而不可复存,一弱而不可复强”的道路。至于企图靠联美联俄这样的路子,保全发展,则“非于国家权力发动之根本上有大变革”,俱属奢谈,因为“有两强国同盟者,而决无以强国与弱国同盟者”,此系常识,不可违也。
        既简要介绍了兆铭的供词,读者有心,会发现一个新问题,那就是,他这些话对清廷说有用吗?不待智者而决之,一点用都没有。哪有赤手空拳请皇帝离开宝座而能成功的?国史上没有,万国史上也没有。兆铭是智者,也是强者,六年前就剪掉了辫子,今年还要暗杀摄政王,怎么会相信对牛弹琴能有效果。然而他毕竟说了这么多,究竟要说给谁听?可以想象,全国人民是他的目标听众,但是,这番有理有据而且煽动性特强的话,清廷至愚,也知道不该放出来请民众鉴赏。事实亦如此,及至民国建立,才由前清司法大臣绍昌披露了这份供词。
        不过,他这些话,其实早就说过,所谓“生平宗旨皆发之于《民报》”。看看他任主笔所撰重要社论的题目,如《民族的国民》《驳革命可以召瓜分说》《满洲立宪与国民革命》《驳革命可以生内乱说》《革命之决心》,即知所述与供词无大差别。只是,他当年写这些文章,主要是为了批驳康有为与梁启超,并非向清廷喊话。供词所谓“诘者或曰,今中国已立宪矣,何犹思革命而不已?”,“论者又曰,故为政治革命计,为以速开国会为唯一之手段”,又谓“以为今已预备立宪,凡内治外交诸问题皆可借以解决,醉其名而不务其实,如相饮以狂药”,“其罪实通于天也”,云云。这些被他树起来批驳的靶子,其实都是康、梁一路人。
        当时,梁启超主笔《新民丛报》,主张保皇改良,兆铭主笔《民报》,呼吁革命,双方在日本展开舆论大战。启超以“新民体”闻名于世,是在早期为《新民丛报》撰文时博得的盛誉,然而,在日本与兆铭恶斗,平心而论,无论逻辑文笔与情感,启超皆要败下阵来。
         
        汪精卫与陈璧君
        
        (五)
        梁启超与汪兆铭都是清廷的敌人,都受通缉,何以不结成同盟,非要“自相残杀”?有一个很现实的原因,那就是兆铭文章固然写得更有道理,事后论文更觉得他这一派更加正确,无奈受众的数量却不如启超;受众少,则政治基本盘不大;基本盘不大,则不论举行起义还是募集经费,都得不到支持,往往以失败告终。
        光绪三十四年(1908),兆铭受孙文之命赴荷属文岛筹款,不但华侨解囊者少,即从国内逃亡而来的革命同志也渐渐失去信心,“颇怀不满”,最终大受排挤,无功而返。同时,老同志如章炳麟、陶成章,另立光复会,造作谣言,攻击革党,既减损了同盟会的声望,也削弱了同情者的支持。当此内忧外患交并之时,据其妻陈璧君云,兆铭“虑无以对慷慨输将(案谓捐款)之同志”,乃秘密组织暗杀团,“谋于清廷根本之地,为非常之举,以震奋天下之人心”。
        然而,兆铭潜入国内,临行作书留别孙文,说自己这次去搞暗杀,“目的在于破敌,而非在于靖内变也,所以靖内变之道,亦不外于此”,语虽委婉,却可见当时同盟会高层已认识到,内变比外敌更可怕,更难应付。所谓内变,一为章陶叛立,一为筹款艰难,而所以如此,皆因同盟会行动无效果(多次起义失败),文章得罪人(以革命论调与康梁论战自然吓跑不少观众),前途越来越渺茫。兆铭痛定思痛,得出结论,当前僵局甚至败局,已“非口舌所以弥缝,非手段所以挽回,要在吾辈努力为事实之进行,则灰心者复归于热,怀疑者复归于信”。那么,除了去北京干一票,几乎没有其他选择。
        兆铭以前是反对暗杀的,甚至连留日学生罢课回国这类行为都嫌激烈,今不但为革命正名,还要为革命献身,可见局面糟糕到了什么地步。然而,他对暗杀是否成功没有把握。弱者使用暴力,即有正当诉求,亦容易被舆论视为恐怖分子,此系革命时期的常态,兆铭早已了然。但是,计无所出,除了暗杀。暗杀若能惹出动静,小则令天下不满于清廷的人注意同盟会,乐于捐助,大则一击即中,引发连锁反应,幸成翻天覆地之功。
        
        (六)
        除了要在主流舆论场为自己的组织提高“曝光率”,汪兆铭铤而走险刺杀摄政王,还有一种微妙的用意。
        比外部效应更让兆铭关心的是内部团结问题。他在写给南洋同志的遗书里说:
        “弟不敏,先同志而死,不获共尝将来之艰难,此诚所深自愧恧者。望诸同志于已死者勿宽其责备,而于生者则务于团结,以厚集其力。惟相信然后能相爱,惟相爱而后能相助,毋感于谗言,毋被离间于群小,毋以形迹偶疏而睽其感情,毋以行事过秘而疑其心术。盖有此四者,往往使团结为之疏懈,凡诸党派所不能免,而秘密性质之革命党则尤不能免。”
        按,遗书中的“四毋”,堪称血泪教训,非坐言起行者不能道其委曲。凡是起而反抗暴政的人,不畏死是第一义,然而也仅是一义而已。始于不自由,终于毋宁死,又不过徒死而已。每当胶着之时,往往会有沉雄果毅的烈士,挺身而出,视死如归,担起打开局面的重任,而烈士与同志告别,又往往用后死为难的说辞,勉励同志。兆铭此书,前半段也只能用这个俗套,然而,他作此书,究竟不是煽情,亦非措意于一己之死生,而在谆谆叮嘱同志,此行不论成功与否,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藉此凝聚组织的士气,希望同志不要在内外交困之时,受不住各种压力,未能免于猜疑,以致所在社团土崩瓦解,无裨于国事,甚至也在警告同志,若再不停止内讧,或不免于身死名裂为天下笑的惨剧。
        这段话富有感情,却又十分冷静,他试图以一己之绝望,唤起同志之希望,乃至国人之希望。
        宣统元年,暗杀团同志拟在汉口狙击途经此处的清廷大员端方,错过机会,遂将炸药托孙武保管,两年后,孙武用这批火药研制炸弹,不幸误炸,仓促间催发武昌首义。真是冥冥中似有按排。
        有趣的是,兆铭十七岁时写过迎景诗,云:“天淡云霞自明媚,林空岩壑更深沉”。虽止写景,却更像他个人性情的写照。对国家的弊端,本社的症结,乃至民众的阴暗心理,他极有了解。然而,他又能牺牲自己去换得他人的幸福,虽终未能安邦定国,甚至成了汉奸,谨就这段历史而言,仍是令人感佩。
        



   

发表评论

seccode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