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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云山的石头

发布: 2017-1-26 17:57 | 作者: 曾晨辉



        突然有一天,古云山的石头变得值钱了。城里的人癫了似的上山,入股,开采,挖洞,把大山也弄癫了。很多人一夜暴户,买车,建房,养妹子,把城里也弄癫了。
        那些石头真怪,在山里困了上万上亿年,死睡的时候是石头,醒来的时候就是金子了。石头沾了造化的光,就不一样。人也是,沾了石头的光,就变成人中龙凤了。
        我那一年不晓得被什么鬼缠着,天天想着古云山的石头。古云山离城二十几里路,在城的西边,每天,夕阳西去时,一片血色的光芒笼着那道虚虚的山影,像个梦。不少人为了这个梦上古云山,争抢,打杀,甚至谋杀,不惜一切手段。不少人即使把命赔进去了,仍然是个梦。
        我想钱快想疯了,可仍然是个梦。为了钱,我老婆讥笑我,说,你明明是一条小鱼,却白日做梦,想做大鱼,一股大水过来,还不呛死你?我说,没错,我是小鱼,可小鱼全是在大水里长成大鱼的。我老婆冷笑着说,好,我倒要看看你长成什么样的大鱼。
        反正,我变成一条有钱的小鱼就好。哪怕比现在更小,有钱就好。
        初夏时刻,我认识了一个名叫单丹的女人。
        那一天,我从一家饭店呷醉酒出来,身上被碰了一下。除了狗碰我,我对别的都不敏感。我走我的路。后面有人叫我:“眼睛生到胯下去了,碰了我也不道声歉?”我回头一看,是个年轻女人。我转身走到她身边,她一拳向我打来,我抬手想格档,她马上笑了,说:“我不想打你,看你长得还蛮粗。”说着,拳头一变,长长的二片指甲扯下了我下巴处的一根胡子。她拈着胡子,说:“男人有胡子就是好。你呷酒不阳萎吧。”我说:“你想跟我比酒?”她说:“下次吧。”就这样认识了。
        她刚刚离了婚,二十七八岁,风韵蛮足。像她这样的女人,我也晓得一二,凭她的资本,完全可以去做官们或老板的二奶。我是个小干部,天天做梦想钱的小干部,她和我交往,真有意思。老婆的手,二奶的腰。二奶的腰不是那么好抱的。第一,要有钱,让她每天打扮得像公主;第二,要有一个强壮的身体,生理上也不能亏了她。
        这二点,我可以做到第二点,至于第一点嘛,我不敢吹牛。没过几天,我就晓得单丹的来历了,她和我认识,像奶头山的土匪全为了那张联络图,不是无缘无故的。她指着西边那道山影说,那上面的石头你看见过吗?我说,你看见过吗?二个人同时呆了呆, 就笑了。她说,拿瓶酒来,我看你的量如何。
        我和她喝完一瓶邵阳大曲,不过瘾,又喝完了一瓶。二个人都没有醉。单丹说,你还有量。酒后的单丹,体香因为酒的烧烤,慢慢地冒了出来。她说她是一分酒一分体香,十分酒十分体香。这个小尤物。我搂着她跳舞,她柔软得像放了糖的糯米。她不言语,只是轻轻挺一下乳峰,撞撞我的胸膛。
        她以花我的钱为乐趣。如果在二十几岁,女人见钱眼开,我就讨厌。如今我三十几岁了,如果女人不愿花我的钱,我就讨厌我自己。钱是男人杀向女人的第一枚勋章,没有钱,男人用什么来证明自己的实力?我花钱的原则是,不花不高兴的钱。钱买不来高兴,钱就是个屁了。单丹正合我意,她反过来给我许多意外的高兴。比方,她亲嘴的技术蛮高超,就毫无保留给了我。有时,她会刹那间粘住我的嘴,将激情打开,一下一下送给我。有时,她可以调动我的激情,去亲她。
        钱没有成为我们的障碍。
        很快,我发现她与那些三教九流的人往来密切。
        她在放高利贷。我们这地方把放高利贷的人叫做高先生,一般来说,高先生都是一些无赖流氓,又狠劲十足的人。与高先生打交道的全是赌徒,他们债台高筑,在银行信用社又贷不到款了,只好来找高先生。这是超乎寻常的高利贷,借一万块,必须还一万四,甚至更多。高先生讨债的手段蛮残忍,剁手指,割脚筋,用烟头烫。
        单丹竟然是高先生,可身上看不出半分杀气。
        我这人有个习惯,花钱如流水,却从不愿意去借钱,也不愿意别人来借我的钱。换句话说,我不愿有负担,人有了负担,活着就不快活了。
        可有一天单丹找我借钱。
        “钱,我哪来的钱?”我说。
        “几万块钱你总有吧。”她说。
        “你是高先生,是贷钱出去的,还要借钱?”我说。
        她一听哈哈笑起来,说:“我是高先生?我是高先生的娘呢。不找你借钱,你去信用社帮我担保一下,不为难吗?”
        这几年,能够帮人到银行信用社做担保是一种身份,证明你这个人有面子。
        我说,我用什么给你做担保?她笑了笑,说,就用你这个人。
        她告诉我,她借钱不是去放高利贷,而是想去古云山挖金,现在手上钱不够,所以想借一点。她说,你可以占一股啊,真挖到了金,钱算了屁。我没有吭声。
        她租了个车,带着我七颠八摇上了古云山。她是带我来看洞,金洞。洞已打进去二十几米深,蛮阴静。她拉着我进了洞。我说,哪来什么鬼金子?她说,我请教过一个地质工程师,再向里挖十多米就有好戏了。我说,只有鬼。我嘴巴上这么说,其实在认识单丹前,我就动了心。只是我没有足够的钱来挖洞,现在,单丹要我帮她去担保一下,这应该可以一试?
        在洞中,单丹风情顿现,缠在我身上。这是个火辣与妖媚汇于一身的小精怪,我哪把持得住!我亲她,抚摩她,她喘着气,合着眼,像做梦,发出一种呓语:金子,金子……
        从洞中出来,天空悬着一朵硕大的白云。只有站在这高山上,才会有缘看到这么洁净的白云。白云仿佛远古一步步移来的冰山,无声无息,又隐匿着时间的神秘。
        对面也是山,山后面还是山,一团团雾飘来飘去。
        单丹说:“对面是原始次森林,我在里面迷过路。”我说:“森林叫神仙林。”单丹说:“神仙林?”我说:“有一个人想到那里面会神仙,走了七七四十九天,神仙没有见到,自己饿死了,变做了神仙。”单丹说:“那叫什么神仙,那是最大的蠢包,这世界上被饿死的人全是蠢包。”我说:“你进去呆几天,可能也会饿死。”单丹说:“什么叫神仙你晓得吗?”我说:“不晓得。”单丹说:“快活。”
        很多时候,女人是一本看不懂的书。她们的妩媚是与生俱来的。可贪恋钱财也是她们的天性,如此一来,她们会为了钱把妩媚这一面暴发到极致。比方说单丹。
        第二天,我跟着单丹走进了云梅宾馆。单丹说云梅宾馆是她的根据地,你想要玩什么就可以玩什么。我将信将疑。我晓得这里是赌鬼们的乐园,白天黑夜,赌鬼们在此度日。赌鬼们赢的时候会高兴得失去理智,输的时候也失去理智。有一个赌鬼,输了就大喊大哭,当着众人撒尿。赢了就花钱喊妹子过来陪着狠命玩。一天夜里,在云梅宾馆四楼,他和一个妹子狂饮,酒后,他要妹子脱了衣服,光着身子站在靠窗的木桌上跳舞。他打开窗,说,跳吧,云梅城里个个看得到。结果妹子一惊,一个倒栽葱下去,香消魂断了。
        赌鬼中什么人都有,有公务员,有经理,有教师,有工人,也有黑社会的人。
        来到九楼,一个小崽子走过来对单丹说:“单姐,那三个人已还了钱,暂时还关在狗笼里。”单丹有点恼火,说:“钱已还了,还不快放了人家,把你关到那笼子里试试?”小崽子吓得不敢说话。
        “你把人关到狗笼子里?”我问。
        “狗笼子大,是关狼狗的呢。”她说。
        “你太蛮了。”我说。
        “不蛮一点,我能在江湖上混?这些赌鬼,哪个没欠十几二十万的。我也上过当呢,有人刚借我的钱,就远走高飞了。”她说。
        她带我来到一间客房,几个小崽子守在里面。这间客房没有床,摆着三个铁笼子,每个笼子旁立着一条狼狗。我定睛一看,三个笼子里蜷着三个人,目光像死人似的。单丹说:“全部放出来。”小崽子们开了铁笼,三个人爬了出来。然后,三条狼狗又进去了。
        待单丹放走了这三个人,我说:“你是个虐待狂。”单丹捏着两个指头对我做了个乖态的手势,说:“什么狂不狂的,人在江湖,身不由已。”
        单丹说赌鬼们绝大多数都在洞子里入了股,只等金子一出来,他们就是神仙了。我想起那个阴静的洞,黑黑的,有一种不畅快的感觉。
        单丹开了一间房,把我安顿了。她说,我有事,马上叫人来陪你。我说,好。
        我晓得她要去赌场收高利贷。赌鬼赢的时候,就是她的节日。不过,这么一个风骚的女人,居然可以想出用狗笼子对付欠债人的招数。我想着就有点发寒。
        过一会,来了一个崽子,提了几大包,拿出来一看,二瓶酒鬼酒,五六样麻辣菜。酒加麻辣,可以使人的血液烧起来,使人的欲望烧起来。
        崽子好酒量,我也不弱。崽子说单丹曾救过他的命,现在,他可以为单丹去死。对于这一类的江湖话语,我听得多了,晓得这多半是妄语,但听起来还是蛮舒坦。崽子见我不太相信,立马脱了上衣,指着一条条的刀疤说,这都是为单姐的事光荣负伤的。
        崽子又呷了一杯酒,说,上个月为了单姐跟人家争洞子,我剁了人家二刀,也挨了一刀。
        我说,洞子,她已在打了,还需要争么?崽子说,你就不懂了,上古云山打洞子,光有钱算个屁,当官的,有钱的,黑道白道的,哪个做梦不想着那些石头?单姐说了,金子出来了,不会亏了我们。
        我笑了笑,没说话。古云山的金子真是一个婊子,谁狠,谁就可以先得到它。对于有些得不到的东西,我总是以骂一声婊子来安慰一下自己。单丹说要我占一股,难道我只要给她担保一下也能够占一股?绝不。我马上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天上哪有不花钱的饼子掉下来!
        崽子陪了我半天,说,我去看看那边的情况。那边?我很快猜着了,是单丹那边,她一定忙着收银呢。大约二十分钟后,他又来了,说,单姐收了好几万。说着,又走了。过了一个把小时,崽子乌青着右眼来了。我说,又光荣负伤了?崽子说,二个赌鬼干了起来,我去熄火,挨了一拳。我说,还没摆平?他说,摆平了,有单姐在,没有摆不平的事。
        小崽子终于走了。我在客房里睡了一觉,醒来,已是黑夜。我想回家。可回家干什么呢?这一年来,家在我心中开始淡化了。我老婆喜欢摸麻将,常常彻夜不归。儿子放在岳母家,不用我们管事。我在外面过夜,也是常事。
        有人敲门。我开门一看,是一个妖媚十足的妹子。我说,你找我有事?她不置可否地笑着,走进了房间。她一身黑色紧身装扮,皮肤却格外地白。她不像有的妹子,一敲开门就说先生你需要服务之类的话。我听人说过,云梅宾馆的妹子都有一身媚术,蛮厉害。
        果然,她对我说,我教你如何亲女人。我对她不太信任,在亲嘴这方面,除了单丹,我还没见过第二人。
        没料到这妹子芳唇像刚刚蒸出的糯米,湿湿的,柔柔的,却又蛮灵动。她引导着我的饥渴,仿佛一个怪怪的谜语,让我钻进去,又不知谜底。
        不晓得过了好久,她说:“吻足了?”我说:“足了。”她说:“吻饱了?”我说:“饱了。”她说:“我通过一个男人的吻就可以探出他和老婆的感情。”我说:“你有这么神?”她说:“只有在感情上空虚的男人,才吻得蛮猛。像你刚才,恨不得将我吞进去。”我说了声:“原来如此。”她前面那句话,许多时尚杂志上常常出现。但我还是笑笑说:“没有你,我就不行。”她眯眼笑着,说:“你老婆真会折磨人,你这样饥饿的人,不让你吃饱。”我说:“你真是高手。”她说:“没错,一个女人,要想吸引住男人,首先要会亲嘴。”
        她说她曾在一所人文学院的公关专业读书,家里太困难,中途休了学。对此,我又觉得不可信。女大学生做三陪女,这已不是什么新鲜事。可她是?我说:“公关专业也教亲嘴?”她一笑,说:“那倒没有。”我说:“你今夜专门来陪我干这个?”她说:“你想去搞蒸气浴吗?”我犹豫了一下,说:“去。”
        她带我来到三楼,这里是桑拿洗浴中心。她要我先进桑拿房,说过一会就进来陪我。我在一片雾气中蒸得大汗淋漓。十分钟后,她也来了。她脱光了衣服,说:“跟你讲句实话,我是单姐派来专门陪你的。这桑拿中心来消费的基本是高先生,小姐们全是单姐的人。”我瞅瞅她的身子,蛮性感。我蛮冲动,想和她做那个事。我猛地看到她小腹上有一个青色的字:债。我说:“白白的,刻这么个字干什么呢?”她手捂着字,说:“以前我打牌欠了好多债,是单姐给我摆平的,为了报答她,我刻了这个字。”
        我觉得江湖上的事既可笑又可怕。单丹真是个变态的女人,可又能怎么样呢?她说过的,人在江湖,身不由已。我的欲望已没有了。
        妹子说:“我没陪好你,单姐会罚我的。”我说:“你就说陪好了就是了。”
        我又回到了房里。黑夜里仿佛就剩下我一个人,所有的人都赌钱去了。我百无聊籁,信手打开了电视,是一个旅游节目:欣赏大自然风光,古木参天,溪水潺潺,怪石峥嵘。我定神一看,原来是在介绍古云山的自然风光和地形地貌。古云山上有千年银杏,不仅有公银杏,而且有母银杏。生态学家说这是生态平衡的良性循环。古云山上有豹子、狐狸、蟒蛇,还有一种浑身透明的白色蛇。
        我见过这种白色蛇,浑身透明,可以看到它的内脏。有人在走私白色蛇,据说通身是宝。
        古云山真是个出宝的地方,连它的石头也不是闲物,何况活物。
        我躺到床上,听着电视中那轻轻柔柔的音乐,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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