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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铜的光泽与石头的硬度

发布: 2017-2-09 16:55 | 作者: 辛泊平



        ——黑光诗歌阅读印象
        
        我要说,阅读黑光的诗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在这个娱乐至死的时代,诗歌的边缘化已是共识,人们关注的是肉体的狂欢,而不是精神的高蹈。所以,在这种背景下写诗已属难得,还要把诗写得晦涩和难解,那简直就是“奇葩”了。不幸的是,黑光就是这娱乐至死年代中固守精神家园的诗人,黑光就是这诗人中的“奇葩”。在我的阅读印象中,黑光鲜有让人在词语之上完成阅读的诗作,他需要你绕过表象的词语,一点点接近他灵魂的偏执与孤傲。在流行心灵鸡汤的年代里,他的作品是硬的,硬度像石头,那种讳莫如深的状态也像石头。不过,这块石头却有着青铜的光泽与历史的年轮。
        “我是你没有见过的灵异字符/蝙蝠一样从/石洞里一只只飞出/其中一只名叫梅花/另一只就叫青铜”(《一本旧书》)。在黑光的笔下,青铜不仅仅是一种意象,还是诗人对历史的情感聚焦和对当下的感受参照。太初有道,但“道”不是流云,它需要形式,需要镌刻,于是,冷峻而坚固的青铜有幸承载了这一荣光。当然,“道”不可言说,在先哲老子那里,“道”是自然,是宇宙的伦理。“道”有密码,它以“你没有见过的灵异字符”出现。然而,它毕竟是人的发现,所以,它必须以人的认知方式呈现,必须在人的频道上流传,于是,不可言说的“道”便有了人的感受方式。这也是一种“道”,它是原道的阐释与再阐释,是 “亚道”。 可以这样说,正是基于这样的认知,黑光才让那太初的秘密,有了梅花与青铜的形状与质地。
        黑光关照的是历史,是人类初始的地方。所以,他不会沉迷于眼前光怪陆离的场景,而是始终冷峻地思考生命的履历——
        
        左有浆橹,右有稻香
        一溜烟功夫
        河卵石和鱼们又回到了身边
        
        水中年华,纸上春秋
        风被夜色翻遍
        像一只眼睛把一万卷书看瞎
        (《纸上春秋——少年忆》)
        
        纸上春秋,这不仅仅是诗人对自我当下状态的定位,也是对意义世界里人类宿命的认知。从诞生到死亡,肉体的存在只是一种客观的存在,它没有灵魂的参与,所以,它注定是生命的一部分,而不是全部。无中生有,然后再从“有”中看到“无”,这是人类对生命与世界自觉的重要拐点。人类不再满足于现世的存在,而是开始思考生命消失之后的可能。这既是精神意义的开始,也是生命与历史不断打开的过程。从某种意义上说,意义世界是生命的另一种存在方式,它来源于人类对自我的不满和期许。在黑光看来,这个伟大的开始并没有惊天动地的仪式,它不过是一种日常行为,只不过是对见怪不怪行为的一次凝神与惊讶。时光很长,时间很短,不过瞬间,浆橹和稻香惊扰的河卵石又回到身边,在诗歌发生之初,这不是隐喻,而是现实,而奇迹就在这现实中。所以诗人试探着回到先人的现场,在最初的纸上留下最初的怀疑与渴望,不再满足于眼前的鱼群与河流,而是打开想象,在流动的水上寻找生命的痕迹,在白色的纸上叩问生命的意义——“像一只眼睛把一万卷书看瞎”。
        这注定是一次没有回程的灵魂探险。历史已经凝固,历史与后人最真实的约定在石头里,在青铜上,在所有神秘的符号里。后人的阐释,只是后人对先人的唐突。“纠结于头发丝缠绕的霉变/历史一些影像模糊了/一些却更加清晰//霉变是一剂毒药/历史是拷走双眼的警局//剩下的躯体被时光切割/被事件洗涤/拷贝成/灰烬一样的沉寂”(《沉寂》)在纷纭变幻的阐释中,找回人类与自我的约定,无法回避那些打烙着太多阴谋与权术的契约篡改,所以,诗人只凝神与谛听,拒绝所谓的历史潮流,在逆时而行的精神之旅中,让自己伤痕累累——“逆风墙支离破碎/迎刃者血光飞溅”(《世间》)。
        
        他们老了而我正年轻
        我把年纪举到手上
        
        初雪的日子
        有一截石碑走出南山
        
        它走得很轻很轻
        没有携带任何东西
        哪怕是一个字
        (《石碑》)
        
        他们老了,那是因为世故,是因为妥协;诗人年轻,是因为诗人一直在路上,一直都没有放弃对生命源头的追寻,没有放弃对人类与自我约定的灵魂确认。诗人清楚,一座石碑,便有一个真实的故事,便有一次人类对自我本质的重新打量。一个人或者一代人,一座石碑或者更多的石碑,它都无法改变这样的事实——不会携带任何东西,哪怕是一个字。轰轰烈烈,地覆天翻,那是后人对回忆的描述、对想象的夸张。生死之间,注定是人类从虚幻走向真实的地带,在那里,生命的意义附加值成为泡影,生命固有的脆弱与虚无再次呈现。所以,在黑光的词语世界里,历史只是背景,诗人努力还原的是历史背后的生命状态和生命感受。换句话说,黑光关注的,不是我们熟知的朝代更迭,不是所谓大人物的千秋功罪,而是个体生命在每一个时代的悲伤与恐惧,是自我在历史中的瞬间回眸与记忆。正因如此,黑光才会满怀悲悯,一再打开那些被时间尘封的石头与青铜,尝试辨认那些被遗忘的面容与声音。
        在我看来,黑光对石头与青铜的迷恋,不仅仅表现了他对当下的反思,还体现了他对生命与书写的态度。经过了后人的改写,历史是不可信的,但相对于无序而反理性的当下,充满变数的历史却显得那样透明和简单。他关注历史,实际上是对自我的期许,他渴望走近一种可以被阐释、可以被理解的状态,比如在人类戴上面具之前,比如人类和自我约定的最初。在那个语境下,生命的残缺完全裸露,生命的虚妄无处安放。所以,他不会关注最终的结果。是否解开最初之道的密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解密的路上,他在努力中。正如他的诗歌写作,他不在乎完美,他在乎的是思维的品质和方向。在他的价值谱系里,还原生命源头的尝试,逼近生命真实的过称,瞬间的发现与记忆的碎片,都是珍贵的线索,一如考古现场,点点滴滴都是生命的痕迹,都是时间的印记。
        内容决定形式,形式也反作用于内容,这一点,在黑光的诗歌写作中得到了很好的体现。黑光坚持精神上的探寻,所以,他的诗歌没有媚俗的元素。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的诗歌是枯瘦的,他的词语体系里缺少充满肉欲的丰腴,而是显得尖锐和突兀,有岩石一样的硬度和嶙峋。不论是语义层面还是精神层面,你都无法明确地抵达诗人的思维中心。所以,正如前面所说,阅读黑光注定不会是快乐的,而是充满了挑战与猜测。然而,正是这种有障碍的阅读,有效地抵制了娱乐至死的肤浅,让人感受到生命的重量与品质,并从另一侧面证明了黑光诗歌的偏执与孤傲,以及有别于当下粘稠口味的青铜光泽。
        2016/11/26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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