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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城

发布: 2017-2-16 17:36 | 作者: 余泽民



        老雕跟许玫结婚两年,谈不上“新”,也算不上“陈”。两人只要抱到一起,依旧干柴烈火,见火就着,而且跟新婚一样顺势蔓延,难以自持;只是高潮一过,立即像断电的洗衣机,哐当停住,连个惯性都没有,不再像从前那样能黏糊很久。想当初,无论折腾到多晚,无论冒了多少汗,不仅男人会跟困意搏斗,女人也会搂他不放,直到双双一起坠入梦乡。
        老雕是江西人,大三那年,他通过父亲熟人的努力,自费到维也纳学财会。他在国内时读给排水工程,出国后等于重头再学,不过老雕聪颖勤奋,有语言天赋,并不吃力地读了下来。毕业那年,父亲在生意上头栽了跟头,经济上不能再支持老雕,他只好白天上学,晚上打工,咬牙熬过了最艰难的一年。
        维也纳的华人公司虽然不少,但大多数华商只信任亲戚,俗话说“肥水不流外人田”,即使亲戚之间也偷也骗,但总会比外人留一点情面。再说老雕拿的是学生签证,只能偷摸着打黑工,最后转来转去,被唐人大酒楼的许老板看上,平时他在厨房里打杂,偶尔为许老板撑撑门面。店里来了有头脸的客人,许老板就会一脸自豪地介绍老雕:“这是我侄子,在维也纳经济大学学会计,等他以后读完博士,我打算让他去联合国工作。”
        这样的话说多了,不仅别人信,就连许老板自己也会当真,他对老雕的喜欢何止像对侄子,简直拿他当亲儿子。许老板没儿子,但有两个女儿,老大许枚,大大咧咧,性情泼辣;老二许珊,贤淑内向,文静寡语。用老板娘的话说,她们姐妹俩的话都叫许枚一个人说了。
        自从老雕到饭店打工,许老板就动了招婿的心思,但他想撮合的本是老雕跟许珊。倒不是他觉得许枚跟老雕不配,而是觉得,凭着大女儿的容貌和本事,可以降一条生意场上难降的虎,用在有才没财的大学生身上有一点糟蹋。许老板今天请老雕教许珊德语,明天派他俩去外地订货,还特意安排两人搭伴回了趟国。可惜许珊是一瓢慢水,即使老雕有心也无济于事,他跟许珊一起感觉像是陪一位客户。最后还是许枚麻利,三下五除二就把男孩搞定了。
        毕业典礼那天,许老板设宴为老雕庆贺。酒足饭饱,年轻人去唱卡啦OK,那晚老雕春风得意,很容易就被灌醉了。许枚先把妹妹支走,自己打车送老雕回家,并第一次上了男孩的阁楼,她把老雕扶到床上,自己也觉得酒劲上头。
        天快亮时,老雕被尿憋醒,但爬了几回都没爬起来,骨架好像被抽掉一样。他笨拙地翻身,一条腿砸醒了睡在旁边的许枚。女孩的“哎哟”,吓了老雕一跳,黑暗中,他怔怔地想想,但没有想清是怎么回事,而且不能肯定躺在身边的到底是姐姐,还是妹妹。
        “这是你家……还是我家?”老雕怯怯地问。
        “你家。”许枚哼唧应道,背对着男孩,头上蒙着一只枕头。
        知道是在自己家,摸摸衣裤都还完整,老雕稍微定了点神,他又闭眼迷糊了会儿,之后挣扎着爬起来,朝卫生间摸去。用不着开灯,他在这儿已住了三年,闭着眼睛也能去能回。昨晚不仅喝多了,而且喝杂了,加上五年寒窗后的突然解放,酒精的后劲仍还很足。老雕沿着墙摸到厕所,头晕脚软,小腹紧绷,他一手撑着水箱,一手解开裤带,突然如释重负。
        再醒的时候,天已大亮。他这次再摸,衣裤已经不再完整。对老雕和许枚,这都是他们的第一次。许枚迷恋地勾住他的脖子,嗲嗲地问:“你呀,上厕所怎么连马桶盖儿都不掀?”
        “是吗?”老雕不好意思地咧嘴憨笑,“丢丑了,抱歉啊。”
        “抱什么歉啊?!”许枚娇嗔地用手指刮了一下他的鼻子,“你知道我喜欢你什么吗?”
        “什么?”
        “我就喜欢你这股浪漫劲儿,撒尿的时候都在做梦。”
        这句话让老雕琢磨了好久,感动了好久。可以这么说,他对许枚真正的爱,是从这句话开始的。
        “你又琢磨什么呢,还不去睡!”许枚趿拉着脱鞋来到客厅门口,过道的灯将她的影子投到窗前,匍匐在丈夫脚下。
        “里屋太热,我在这儿凉快凉快。”老雕不耐烦地解释说,然后用抹了把脸,朝妻子走去,搂着她的肩头回了卧室。
        躺回床上时,老雕的后脑勺被放在枕头上的小说硌了一下,他顺手把书塞到枕下。
        老雕闭眼躺了好久,但是怎么都不能睡着,脑子里一会儿上演小说里的情景,一会听到妻子的唠叨。说不出原因,他就是很烦,而且越是说不出原因,他的烦心也就越重。忽然,他想起一个问题忍不住想问,于是用胳膊肘捅了下妻子,哎了一声,但是许枚已经睡熟了,打鼾的时候,鼻翼还在微微抽搐。老雕感到非常郁闷!他很想问她:“想当初我不掀马桶盖儿,你怎么都会觉得浪漫;现在我掀了马桶盖儿,你反而挑眼。难道,难道是我不浪漫了吗?”
        1999年。诺查丹玛斯的世界末日预言破灭。
        随着喉咙里的一声长啸,老雕瘦削的上身如同中弹,应声倒下。他的脸贴在许枚的颈窝,不但听见她喉管里刮风似的喘息,还听到动脉里汩汩的血涌。
        卧室漆黑寂静,窗帘拉得严实。他喜欢看她亢奋的表情,可惜妻子很少给他这种机会。别看许枚性情泼辣,有操纵感和征服欲,但在床笫之上仍很保守,既不喜欢卧室的光亮,也不习惯床上的吱呀,老雕刚才的那声长啸,也是他在想象中喊的。他搂着妻子躺了一会儿,感觉对方的心跳恢复了常速,于是轻轻翻个身,晾晾自己汗腻的胸脯。人在这种时候并不是困,只是一种延后的迟钝。许玫也这样静静地躺着,但是男人隐约觉得,妻子今天有点反常。当然感觉只是感觉,没什么逻辑,只是,只是刚才她的身体比以往紧张。
        已有四年婚龄的夫妻早达成了默契,老雕的猜疑虽说不出来,但感觉是对的:女人确实揣了心事。此刻,许枚的心跳虽然放慢下来,可是脑仁仍在咔咔转动,她甚至听到自己脑壳里齿轮的摩擦。她不仅紧张,而且激动,整整一天都在盘算:该在什么场合告诉丈夫?
        要在平时,她跟丈夫想说就说,想笑就笑,想嚷就嚷,本不该有什么顾忌,但是这件事特殊,作为女人,她需要丈夫的情绪跟自己同步。他俩的日子过的平淡无波,简单重复,男人每天起床上班,下班吃饭,泡在浴缸里看电视,躺在床上读小说,再有就是做爱和睡觉,能供女人选择的场合实在不多。现在,听到丈夫的呼吸突然变缓,许玫最先沉不住气了。她知道,这是丈夫打鼾前的沉寂,如果她现在不说,自己这一夜就别想睡了。
        “哎,雕子。”许玫侧过脸轻轻推他。
        男人哼了一下,算是回应。
        “雕子,跟你说件事……”黑暗里,她欲言又止。
        “说。”老雕从嘴缝里颇不情愿地挤出一字,身子继续沉入梦潭。睡觉前他刚看完本武侠小说,意识的碎片还飘浮在山岭间竹林里,这种享受是跟妻子分享不了的。
        “今天,”女人顿了一下,调整好音调,跟法官似的向丈夫宣布:“今天,是咱俩的最后一次!”
        男人“哦”了一声,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直到妻子最后的半句话在脑壳里慢悠悠地转了两圈之后,他才突然联想到许玫今早出门时的鬼祟神色。老雕不属于那类疑心重的男人,甚至可以说从不疑心,即使许枚跟熟人打情骂俏,他也不多想;他太了解妻子的脾气,不管在哪儿都喜欢当中心,不管跟谁都想控制人家。可是,她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今天是他俩的最后一次?想到这里,男人的头皮紧得发麻。他一个鱼跃从床上坐起,黑眼珠盯住妻子的黑影子,声音不高,但比叫嚷还要狠:“说明白点儿,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嚷什么啊,小心眼儿!我的话还没说完呢。”许枚的头朝他凑近,并扣住他的一只手,不但没急,反而咯咯笑起来,笑得老雕心里发毛。许玫也从床上爬起来,将头靠向丈夫的肩头:“早上我去了大夫那儿,大夫说,我们至少一年不能再……雕子,你是真傻还是假傻?你老婆我怀孕了!”
        妻子怀孕了!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闹得老雕一夜没睡,虽然婚后他俩没有刻意计划,但不等于潜意识里不存在盼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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