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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城

发布: 2017-2-16 17:36 | 作者: 余泽民



        许珊虽比他俩成家晚一年,但孩子已经过了周岁,每当老雕看到老丈人和丈母娘抱着外孙女的疼爱劲儿,他就感到隐隐的嫉妒:那小丫头还不会讲话,就已替爹妈挣了一辆车和一套房。虽然新房面对着垃圾场,但洪德特瓦瑟设计的垃圾焚烧站俨然是座博物馆,亮晶晶的烟囱上还挂着一个迪厅的转灯。许老板说过,等老雕他们有了孩子,也会给他们买一套。当然,房子并不是他想要孩子的关键理由,他是觉得,自己从早到晚在外面工作,妻子在家闲着总不是回事儿,再和谐的婚姻也会有热乎劲儿过去的时候,万一许枚……不,这个理由也不成立,即使成立也说不出口。“我真的想要孩子吗?”“许枚也真想要孩子吗?”迷糊中,老雕又采取了行之有效的欧几米德反证法,证来证去也证不出他俩不想要孩子的结论。否定了“不想”,等于验证了“想”,他的思维又回到了起点。
        起床的时候,老雕像个暴睡后的孩子,意识清醒,感觉迟钝。他破天荒地下楼为妻子买了牛奶、酸奶、新出炉的点心和一盒许玫爱吃的莫扎特巧克力球。上楼时,他边爬边笑,笑自己怎么突然变成了一个贱男人,满脑子都是该怎么伺候老婆,怎么哄老婆高兴,怎么表白自己的心满意足。
        许玫配合得也很默契。平时,她总比丈夫早起半小时,为他准备早餐。今天,她理所应当地懒在床上,不仅享受丈夫的服侍,还摆出一副小资的神情挑剔说:“你买的莫扎特是冒牌货,真正的莫扎特是用金纸包的!”其实,刚才店里有金纸包的,老雕故意没有买,他之所以挑了这盒印有莫扎特头像和漂亮乐谱的巧克力球,是因为它比金纸包的那种贵!不过老雕并没有辩解,妻子苛刻的挑剔也没有伤他。说来真怪,老雕一夜之间突然觉得:顺应女人的意志成了一种快乐。
        上班前,老雕特意叮嘱许枚:“晚饭等我回来做,从今天起我得把你当猪养!”他说着亲了下妻子的脸,嘿嘿笑着出去了。
        老雕在美泉宫附近一家德国银行工作,负责接待中国客户。去年他俩新搬了家,住到城郊一套两室一厅的公寓里。搬出阁楼,曾让老雕伤感了好些日子,住在火柴盒似的塔楼里,他好长时间找不到感觉。新家离银行有十公里,但今天早上他没有开车,怕坐在方向盘后的紧张会搅乱自己欣悦的心情。年轻人脚步轻快地走在街上,冲着所有迎面走来的行人微笑。他真想拿个喇叭在街上喊:“我老婆他妈的怀孕了!”他想让地球上的所有男人都嫉妒他。
        用俗话形容:旭日东升,秋高气爽。教堂的钟鸣,电车的哐当,车流人流,城市交响。老雕来维也纳快十年了,刚来的时候他经常逛街,那股新鲜劲早就过了,他对周围帝国时代的宏伟建筑已感觉麻木。想当初,他刚从德安县城到北京上学,简直感觉是一步登天,但是时候一长,即便走在长安街也不再激动。人都是这样,适应性提高了反应阈值,床上的阈值也一样。现在,他住在著名的音乐之都,可看到的只是车前灰色的路面,闻到的只是汽车尾气,听到的只是马达噪音,除了街上的广告牌偶尔让他眼前一亮,对别的景色都熟视无睹。
        不过,今天是一个例外,许玫昨夜的那一句话,顿时改造了整个世界!他步履轻盈地走在街上,看到的是行人友善的面孔,闻到的是女人香水的气味,听到的是街心广场的音乐喷泉,银行大楼旁边的街心花园,好像是一夜之间长出来的。
        树林里薄雾散尽,草坪上晨光弥漫,低矮的荆棘变幻着色泽,灰色的地砖闪着瞬息万变的反光。老雕离开砖路,踏上草坪,鞋底软软地踩下去,并不次于手捻纱绸的快感。他感到奇怪,自己每天都经过这个静谧、悦目、舒适、彩色的街心花园,怎么就从来没有注意过?老雕斜穿到花园的对角,目光落到一位女郎笑吟吟的脸上——她是街角咖啡馆的女招待,正搬着几只藤椅从店里出来,开始布置咖啡馆门口的露台。
        女郎的头发是金黄色,虽然一看就是染的,但与她白皙的皮肤十分匹配;女郎穿一条兰色纱裙,装饰性地围了条花布围裙,她偶然抬头,看到过路的东方人,出于职业习惯地递给对方一个灿灿的微笑。女郎的微笑迷住了中国人,老雕不仅走过去帮了把手,并决定在上班之前破天荒地坐下来喝一杯咖啡。他选了一个阳光照得到的明亮地方,拉过把藤椅,并用流利的德语要了杯卡普奇诺。老雕并没有喝咖啡的习惯,他要卡普奇诺,是因为这个词说起来好听,而且味道相对不苦。
        老雕其实既不老,也不姓雕,两个月前他刚到而立之年,朋友之所以叫他“老雕”,是因他长了副同胞里少有的直鼻梁,像土耳其人,尤其在他坏笑时,活像一只风中俯冲的秃鹰。老雕虽是小地方人,但在北京上过三年学,出国后又住维也纳,在他土气的本质上添了某种颇不协调的小资情调。与其他出国的人比,老雕过得一帆风顺,学业没误,爱情没丢,毕业后在银行里谋到个美差,很容易办下了居留身份,即使算不上“金领”,也能算得上“金边儿白领”,就连有名的华商老板,在银行见到他也满脸堆笑,不仅因为他是许老板的大女婿,还因为他是老雕自己。
        露台上,老雕闲逸地坐在藤椅里,腰背后靠,两腿前伸,解开风衣领口,学着电影里明星的样子用食指勾住衣领,晃着脖子松了松领带,在等侍者上咖啡的空挡,脸半仰着,冲着并不灼烈的太阳,闭上了眼睛。
        他妈的,我要当爸爸了!老雕的脑子里又开始一遍遍地重复这句话,简直得了强迫症。
        “早上好,杰克!”
        老雕睁看眼,看到银行里的奥地利同事格林正在跟自己打招呼,和他在一起的还有部门经理的女秘书。“杰克”,这是部门经理强加给他的英文名,因为成龙的洋名叫“杰克·陈”,所以经理觉得这个名字最适合中国人。
        “早上好,格林先生,凯丝汀女士!”老雕礼貌地回应着,脸上堆着由衷的微笑。
        “你怎么了?”格林奇怪地问,在他的印象里,这位中国同事从来没有喝咖啡的习惯。
        “没事儿,坐坐。”老雕说着看了下表,“今天出门早了些。”
        “你的汽车坏了?”格林问。
        “没坏。我今天就想走一走。”
        “那你是不是心情不好?”女秘书也凑过来表示关心。
        “没有啊,我的心情比有什么不好。”老雕被问得莫名其妙。
        “那你怎么……好吧,公司里见!”格林不解地耸耸肩,拉着凯丝汀继续走了。
        老雕重新合上眼,脏腑洞开地晒太阳,忽然嗅到一股咖啡苦香。小伙子睁开眼,笑吟吟地望望女郎的脸,道了声谢。今天的咖啡一点不苦,而且浓浓的奶味诱他乱想。他不仅想到将要出生的婴儿,而且想到婴儿要嘬的粉红奶头。说真的,他也很想尝一尝……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惹得老雕偷偷地乐,并且带着一股坏小子的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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