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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城

发布: 2017-2-16 17:36 | 作者: 余泽民



        这时,一位满脸皱纹的妇人走过来问路,她是法国人,只会几句英语,老雕让她坐到身边,在老人掏出的地图上指点。
        “老雕!你怎么在这儿?”牡丹快餐馆的老齐拎着一兜儿青菜从这里路过。
        “齐老板,早啊!”老雕抬头跟老乡搭话,“我没事儿坐坐,喝一杯咖啡。”
        “别瞒我,准是跟弟妹吵架了?”
        “哪里的事!”老雕否认。
        “那你有空儿不在家坐,在这里花这冤枉钱?”对方显然不相信他的话。
        “今天天好,所以想坐坐。”老雕话虽这么讲,但从老齐狐疑的眼神里,自己都觉得自己在骗人。老雕确实是在骗人:以前的天气总这么好,自己怎么从没想坐坐?等到老婆生下孩子,他即使想坐也没时间……想到孩子,他又忍不住会心地笑,笑得像是抹了脸蜜。
        午餐时间。在银行餐厅。部门经理端着盘子坐到老雕对面,问他“出了什么事?”
        “什么事?”老雕纳闷儿地反问。
        “听说,早上你没直接上班,而是……”
        “我是在咖啡馆喝了杯咖啡,有错吗?”老雕被问得烦躁起来。
        “喝咖啡没错,”部门经理不动声色地回答,“我只是希望你能把心情调整好,别把情绪带到工作上。公司非常看中你,对中国客户来说,你的脸就是公司的面孔,如果你的情绪不好,就会……那样的话……”显然,对方担心他会由于情绪的原因影响工作。
        部门经理越说老雕越尴尬,而且不知该如何应答,本来好好的心情却无从表现,面肌麻木地盯着盘中的半块牛排。
        下班回家,老雕拎着刚从超市采购的一大堆东西,哼着小调进了厨房。整整一天,他都神不守舍地盼着回家。
        “老婆,感觉怎么样?”他憨笑着问,嗓门比平时提高了八度。
        许玫不冷不热地哼了一声,继续歪在客厅的沙发里看电视,又是无聊的肥皂剧!老雕几次想装个锅式天线,那样能收到“凤凰台”和“中央四”,但都被妻子否决了。女人不是心疼这两百欧元,而是想逼自己学点外语,她来维也纳的时间比老雕长,可德语比他差远了,以前她觉得无所谓,但是嫁给老雕,她也得有点上进心。许玫看电视很滑稽,总是半懂不懂地瞎猜意思,该笑的时候木呆呆地楞神,不该笑的时候却哈哈傻笑。
        老雕做了一大桌饭,好不容易才把妻子叫进厨房。老雕累了半天不但没有看到笑脸,反被女人挖苦的眼神看得发慌。
        “嘿,怎么了你?”他忍不住问。
        “我还想问你呢!”许枚的话里没有好气,板着脸坐到桌旁,拿起筷子闷头吃饭。
        老雕的心被堵了一下,但马上忍了,他皮笑肉不笑地自嘲道:“回头我得问问大夫,这是不是也算怀孕反应?”
        “狗屁!”女人嗤地吐了口气,将筷子撂到桌面上,“老实交代,你上班前去哪儿了?”
        老雕楞了一下,如实回答:“没去哪儿啊,就在路上喝了杯咖啡。”
        “真逗,你什么时候学会喝咖啡了?”许枚继续冷脸盘问,“是不是跟谁约会去了?”
        老雕突然大笑起来:“老齐真是个婆婆嘴,他怎么没有告你,跟我一起的是个老太太?”
        许枚没笑,而是一本正经地警告他:“告诉你,这孩子可是咱俩的,你以后别想逃避责任!孩子还没生,你就开始往外躲,生下来想扔给我一个人?如果你觉得负担重,那就趁早现在说,我去打胎还来得及!”
        听到这话,老雕慌了,连忙耐心地陪笑脸:“瞧你这时说什么呢,我为什么要逃避?我已经想好了,等孩子生下来,我给你们俩当牛做马。你要懒得喂孩子,我替你吃催奶药……”
        “这话可是你说的!”许枚扑哧一声乐了。
        第二天,老雕重又开车上班,两手把着方向盘,眼睛盯着前面的车尾,焦躁地等着红绿灯,忍受车外潮水般的噪音。他重又目不斜视地绕过花园、经过街角的咖啡馆,拐弯时,他看了一眼倒车镜,并没再注意到正端着藤椅出来的金发女郎。
        一切重又都恢复了常态,跟前天一样,跟大前天一样,跟过去所有日子一样。而且,很可能将这样正常地过下去,一直到老。
        2000年。世界首次公布人类基因组工作草图。
        清晨。老雕什么病也没有,但还是被急救车拉进了医院急诊,并被开膛破肚地挨了一刀。
        躺在手术台上,脖子以下撑着一个帐篷似的支架,他眼前除了白色的天花板,其它都被挡在了绿布的背后,身边不时闪过绿色的身影。麻醉之后,老雕的身子虽没了知觉,可他的脑袋还嗡嗡在转,也不知道是出于药物作用,还是被这非人间的阵势吓坏了。总之,他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安静得像具冷冻的尸首。
        随着手术的进行,听力逐渐敏锐起来:手术钳放入金属托盘,发出餐馆里刀叉相碰的脆响;负压管“刺啦刺啦”的吸血声,像是听一个老裁缝熟练地撕布;还有医生轻轻的脚步和仪器嘀嘀的警示,手术室里静得能够辩出羊肠线穿入针孔的声音。
        “找到了,在这儿!”忽然,老雕听到主刀医生和助理的对话。嗓音不高,感觉遥远,但是对话的内容听得很清楚。
        “小心点儿,别把毛儿碰掉!”
        听到这句,年轻人感到一阵恶心,感到医生的手正在自己的胃囊里捉一只毛茸茸到处乱跑的怪物。接着,是什么东西放入托盘的声响,这个声音比较钝,不象镊子钳子那么清脆。这时,有人将托盘伸到他眼前,白盘里卧了条黑色的虫子,僵硬的身子略有些弧度,一端长了一排黑色的棕毛。乍看上去,象一条烤焦的泥鳅。
        托盘端走了,一只戴着胶皮手套的大手竖着拇指在他眼前晃了一下,老雕知道,这是约翰医生在安慰自己。看到这个手势,他好象被施了催眠术,突然从持续了几个小时的恐惧中逃脱出来,轰地睡着了。
        与此同时,许玫也躺在手术室里,不过躺着的姿势与丈夫不同。她的两条腿被高高架起,并朝两侧分开,以暴露平时最隐秘的器官。婴儿的头已经出了一半,血乎乎的五官象包子似的捏做一团。
        “使劲,再使劲!”一位胖胖的护士像锅炉一般结结实实地站在床头,一个手掌摸着许玫的额头,另一只手攥着她的手。许枚来维也纳一年了,总觉得德语很难听,不过今天胖护士对她连说的几十个“使劲”,虽然很硬,但很温暖。
        不知又使了几回劲,她听到婴儿哇哇的哭声。就在那一刻,许枚感觉自己像一只燃料烧尽的热气球,无声无息地落到了地上。胖护士用一块白布托着新生儿给母亲看,但由于晕眩,除了挂着血丝的肉团,许枚连孩子的眉眼都没看清。
        “是男是女?”许玫已被推出了产房,才想起这个重要的问题。
        “男孩,长得特像你!”许珊兴奋地告诉姐姐。
        许玫望望妹妹,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许玫喜欢男孩,丈夫肯定也喜欢男孩,至于孩子长得像谁无所谓,只要不像白人或黑人就行。话说回来,刚生的孩子都一个模样,你说像谁就像谁。许玫拉拉妹妹的手,十分庆幸妹妹的英明,要不是昨天珊珊催她提前一天住院,孩子今天说不定会生到出租车上。按照医生的推算,离孩子出生还有四天,可是今早天还没亮,许玫就被一阵紧似一阵的宫缩疼醒了。
        上午,许玫被护士推回病房,就在两名男护工将她移到床上的刹那,她忽然想起了什么睁开眼问:“姗姗,他呢?”
        “谁?姐夫?”许珊被问得支吾起来,“他临时有事……”
        “胡扯!他有什么事比我生孩子重要?”许玫烦躁地打断她,显然,她听出妹妹在故意骗她,“你是没来得及找他,还是他没有在家?”许枚问话时没看妹妹的脸,她不会相信第一种可能。可是,在这种时候,丈夫夜不归家又可能去哪儿?女人显然没往好处想。
        “姐,你先歇一会儿我再跟你说。姐夫其实没什么事儿……”
        “没什么事等于肯定有事!既然他没事儿,为什么不来?”许枚变得警觉起来,跟妹妹的口气软了一些,“珊珊,说吧,你干吗要瞒着我?”
        许珊本想安慰姐姐,但自己也觉得自己的话越说越走味儿。于是稍微想了下措辞,用平和的口吻告诉她:“早上我去找姐夫,他正好肚子不舒服,我叫车把他送去了急诊。”
        虽然妹妹说的并不是什么好消息,但总比许枚猜想的好,于是她镇静下来继续问她:“怎么回事?是不是他瞎吃,吃坏了肚子?”
        “姐,我跟你说你也不信,姐夫吞了一根牙刷。”许珊说完,忍不住扑哧笑起来。
        “你又跟我没正经,”许枚不耐烦地皱皱眉,一脸严肃地追问,“我没精神听你绕弯子,告我他到底死哪儿去了!”
        许珊说的虽然好笑,但她说的确实是真话。清晨六点,她接到姐姐从医院打来的电话,说丈夫的电话打不通,要她立即跑一趟叫他!许珊赶到姐姐住处,等不及上楼,就对着门口的对讲机喊:“姐夫,快走!孩子马上就要生了!”
        透过门缝,许珊听到姐夫嗵嗵下楼的声响。但是脚步声停了好一阵,老雕才痛苦地出现在门口。一见许珊,男人满脸涨红地指指自己的嗓子,然后扶着墙撅着屁股一脸痛苦地干呕起来。原来,刚才老雕正在刷牙,听到许珊告诉的消息,激动地叼着牙刷就往楼下冲,快到底层时,一个大喘气,牙刷不慎滑进了肚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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