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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城

发布: 2017-2-16 17:36 | 作者: 余泽民



        许珊立即叫来急救车将姐夫送到急诊,照完X光片,值班医生说:牙刷已经到了胃里,只能动手术取出来。许珊把姐夫交给医生,自己掉头赶回妇产医院。直到现在她都无从想象:牙刷怎么可以吞进嗓子?姐夫又不是一条鲨鱼。
        那根被胃酸烧黑的牙刷,几乎跟婴儿同时娩出,只不过丈夫是剖腹,妻子是顺产。老雕被从手术室推出,觉得周围人都在嘲笑自己。妻子说不定已经生了,他以后怎么跟孩子解释:孩子出生时,他居然没有守在旁边?为了记录这一历史的时刻,老雕一个月前就新买了一架最新款的数码摄像机。他越想越委屈,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倒霉的人。
        上午,病房里寂静无声,白花花的阳光照进窗户,就连深灰的地砖和浅绿的墙围也都连成一片白色。门窗顶棚,橱柜病床,枕头被褥,病房里的一切都是白的,还有或躺或坐的苍白面孔。老雕沮丧地躺在3号病床,寂静里,他开始担心:担心正在或已经分娩的妻子,担心正在或已经降生的孩子,担心……很快他进入了加速疾转的旋涡中央,越来越怕,越来越烦。黑色的牙刷,白色的寂静,他一时难以判定:这一黑一白预示了什么?
        老女人,快出嫁吧,
        穿上你所有的脏衣裳。
        忽然,隔壁病床传来哼唱,既没节奏,也没旋律,甚至听不出唱歌的是男是女。老雕稍稍侧了下头,看到2号病床上坐着一个大脑袋男人。那人腿上盖着被子,看上去很短。老雕猜想:这人不是盘腿坐着,就是一个截肢病人;从相貌上看,很难判断他的年龄,棕黄的头发稀疏细软,鼻子比常人短一点,眼距比常人大一点,额头有几道明显的皱纹,唱歌时咬舌鼓腮,下巴就跟步行的鸽子一样一缩一探。从他黝黑的皮肤看,不是泥瓦匠,就是农民。
        留下酒,留下肉,
        你再别管我干什么……
        2床继续唱道。老雕越听越烦,真想叫他闭嘴,这时1床病人先发了话:“欧托大叔,求您了,让我睡会儿行不行?”说着翻了个身,脸冲墙壁,并用被子蒙住了头。
        “行,怎么不行!”2床痛快地应者,抱歉地吐了下舌头,然后不动脑子地反问人家,“律师先生,天这么热,你盖这么多怎么能睡得?”
        律师哭笑不得地哼了一声,没再理他。病房重又安静下来,静得可以听见水龙头的滴水声。欧托大叔麻利地跳下床,他的脚面刚刚碰地,老雕就差点笑出声来:原来2床是个侏儒,站在地上还没坐在床上高。侏儒趿拉着鞋走近水池,踮起脚尖,拧紧龙头。病房门口有个跟大人来探视的孩子探进脑袋,侏儒朝他做了个鬼脸,跟猫似的“嘶”了一声。小孩子咯咯笑着跑了,清脆的脚步声跟水漂一样在楼道尽头消失。这时,他注意到靠窗的5床病人紧皱着眉头,一道强光正好透过窗帘缝隙投在他脸上,侏儒趿拉着拖鞋,走到窗前把帘子拉好。一只苍蝇在窗帘后嗡嗡地飞,侏儒爬上一只板凳抡起胳膊挥着报纸啪啪啪啪地扑打一通。
        “天哪,你就不能老老实实地躺一会儿?!”律师忍无可忍地转过脸,提高了嗓门。
        “好,我马上老实。”侏儒用手比划着问4床的病人要不要一起出去抽一支烟。4床苦着脸摇摇头,指了指还没滴完的输液瓶。
        “水……”这时,从病房角落传出一声微弱地呻吟。侏儒立刻跑向饮水器接满一杯水,送到6床跟前。
        “老弟,请你帮我叫一下护士。”躺在5床的老人说,并困难到指了指床下的便盆。
        “这个用不着叫护士。”侏儒说着弯腰取出扁长的便盆,塞到老人身下。他的手还没缩回,老人就放了一声屁,屁声虽闷,但是便盆却象音箱似的将声音放得很大。
        “唉,像我这样,活着比死了更受罪。”老人无奈地叹气说。
        “您别这么想,人只要活着,就有活好的希望。就象您放屁一样,从下头走总比从上头走强。”这话把病友们全逗乐了,但他自己没笑,一本正经地讲下去,“我父亲活着时有一个绝技,只要他想,随时都能吞一口空气,两分钟后就能放出响度不同、长短不一的屁来。虽然趴着放肯定要比站着放容易,可我从没见他趴着放过……”病友们笑得直敲床帮,老雕也笑的浑身发抖,伤口直疼。过了一会儿,病房里飘了一股粪便的恶臭,侏儒立即跑去开窗。
        突然,床头柜上的手机响了。老雕摸着抓起手机,同时按了一下接听键。电话是许枚打来的,尽管女人身子也还很虚,但她放心不下动了手术的丈夫。但让女人意外的是,话筒里除了老雕咯咯的笑,背后还有一群男人的笑声。许枚突然来了一股气,二话不说地关了电话。老雕回拨,妻子的电话已经关机。
        听到病房里开了锅的笑声,护士长推门望了一眼,半微笑半严肃地说:“欧托大叔,您要再不躺下,我就去叫大夫了!”
        “我躺,我躺。”侏儒象孩子一样乖觉地应着,一边晃着身子朝病床跑,一边顽皮地回了两次头。护士刚走,他又跳下床帮老人擦屁股。病房里安静了几分钟,静得可怕。老人感激地谢了他两声,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自语道:“我要能你这么没心没肺就好了。”
        侏儒嘿嘿两下:“我这点儿肚量,装不下心肺,”说着,他解开病号服的衣襟,露出上衣下面的心脏起搏器给老人看,“您看,我的心肺都挂在外面。”
        “你的收音机里在播什么?”律师跟他开玩笑。
        “您想听什么就有什么,”侏儒扭头诡笑,然后又朝老人努了努嘴说,“不过,您要想听放屁,还得找他。”病房里又是一阵呵呵大笑。
        4床一边笑一边摇头:“告诉我,您为什么总这么开心?”
        “开心就跟喝水一样,看您想不想。”侏儒回答。
        “可是,在这种地方……”老人感叹地说,“以前我也不是个严肃的人,可是自从住进医院,脑子里除了死,就没别的。”
        “那怎么行,”侏儒摇头劝他,“人活着就是活着,死了就是死了,人死了肯定不能再活,可活着的时候总想着死,那就等于死了?我从小就长这么寒碜,要是再不爱笑,那我早就死了。上帝造谁都有谁活下去的道理,就跟世上有一个男人就有一个女人一样……”
        “那您的那个女人在哪儿呢?”律师问,但话刚出口,就意识到这个玩笑开得不合适。
        侏儒并不在意,而是耸肩诡辩:“有一个女人的男人就只能有一个女人,没有一个女人的男人可以有好些女人。侏儒虽然腿短,但是第三条腿并不短。”说着自己先笑起来,“您不困啦?那我给您讲个故事。”侏儒见一向严肃的律师对自己改变了态度,高兴地顺口编了起来:奥皇弗朗茨一世跟拿破伦打了十年仗,最后双方都弹尽粮绝,决定在前线中央的一块平地上签署《和平协议》。签字那天很热,双方指挥官汗流浃背地在两军阵前僵持了许久,谁都不肯签字。原来那里不但没摆桌子,连块石头也没有!谁都不愿在对方面前跪下来签字。这时,围观的人群里走出一个侏儒站在那儿,他的头顶当桌子正合适。签完字后,双方指挥官都满意地拍拍他,说“看来侏儒还有点儿用”。
        “这算什么笑话?”律师摇头。
        “两年后,爆发了抗议《和平协议》的暴乱,侏儒被当成罪魁祸首吊死了。”侏儒翻了下白眼补充道,“二十年后平息了暴乱,我爷爷的爷爷又成了英雄。”
        大家不但没笑,而且觉得难受,尽管这个故事是他编的。侏儒却得意地说:“瞧,这就是我为什么不想死的原因。侏儒活着也有点儿用。”说完自己嘿嘿大笑。笑着笑着,他忽然用手摸了下脑门儿,感到晕眩。
        “欧托大叔,您怎么了?快,快……”
        老雕听出,律师的喊声明显发颤,于是下意识地按了下床头的叫铃。病房里接着是一阵匆忙,护士,实习医,值班大夫,呼吸机,心电图机,强心针……病友们全都屏住呼吸。医生看一眼早变成一条直线了的心电图,然后拉过被单为侏儒盖上,平静地说:“他能活到现在,真是个奇迹。他不仅有心脏病,肝、肺还有癌症转移……”这话与其说是感叹,不如说是对在场病人的暗示性安慰。
        寂静,病房里一阵让人想哭的寂静,病房里没有人再说一句话。
        十分钟后,两名护工将侏儒的尸首移到一张冰冷的金属车上推走了。老雕屏息静气,听着推车逐渐远去。忽然,过道里飘来饭菜的香味,同时响起送餐车由远而近的吱呀声。病房的门合上了。老雕望着身边的空床怔怔地发呆。
        这时手机又响了。许珊告他:“我姐已经睡了,她告你了没有?是个儿子!”
        老雕的耳朵粘在电话上,除了点头,一个字也说不出。他的视线移向窗外,忽然,他在白花花的日光里看到一个外国名画上常见的胖天使,跟画儿上不同的地方是:天使长的是侏儒的脸,脐下三寸,是一根又长又细的黑色牙刷。
        2006年。冥王星不再列为太阳系行星。
        出国前,老雕曾在家养过波斯猫和观赏龟,但还从来没养过狗。自从来到奥地利,他越来越意识到狗在人类生活中的重要地位:狗既能当盲人的向导、老人的伴侣,又能当女士的保镖和男孩的“童养媳
        牡丹快餐馆老齐的堂哥堂嫂成天忙着做生意,结果闺女在家里关出了自闭症,夫妻俩请来心理专家给孩子治病,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医生开的处方是:养狗!专家解释说,五岁的孩子跟成年人一样,也许有感情排解和交流的渠道。所以说,养狗不仅可以帮闲人解闷儿,给胆小者壮胆儿,还能缓解人内心的孤独与焦虑。狗毕竟是跟蚯蚓、蚂蚁不同的聪明动物,能够跟马和海豚一样,跟人建立起忠诚的情感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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