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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城

发布: 2017-2-16 17:36 | 作者: 余泽民



        “这不可能!”老雕自尊心受伤地叫起来,几乎就在同时,他也恍然顿悟:知道妻子说的是对的。
        “你这个书呆子,还以为自己是活雷锋呢,那男的肯定是个托儿,也就你这样缺心少肺的傻瓜才会上当。亏你还大学毕业呢,怎么这点儿心眼儿也没有?说不定哪天把我卖了,你还乐得流哈喇子!”许枚不留情面地奚落他,刚开始还有点儿讥笑的意思,慢慢好象真动了气。老雕心里憋屈,又无从发泄,只好硬着头皮在心里抵抗:哪天要是真把你卖了,日子倒也清净了!不要说我要乐的流哈喇子,还要到大街上拿大顶……男人想归想,脸上一点没有流露。听妻子奚落已经习惯了,更何况这次奚落得事出有因。
        “算了,不说你了。”许玫见丈夫并不还嘴,反而动了恻隐之心,“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咱俩都长个记性——你这人做什么都行,就是不能去做买卖!你瞧着吧,明天我去替你出气,五欧元就把那小畜生领回来!”
        老雕听了既没赞同,也没反对,他不知女人的这话有多少认真的成分。
        夜里,老雕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听着妻子均匀的呼吸,眼睛前晃着托米的影子。忽然,他记起小时侯听过的一则童话:一只穷人家的狗几次被卖掉,但是几次都不远万里地跑回家, 宁愿跟着主人一起饿死,也不肯留在地主家里。当时,他曾为自己怀疑狗的选择是否明智而感到得意和反叛,现在想来,在成年人的世界里,没有比忠诚更珍稀可贵。想到这里,他不仅喜欢起那条狗来。不管那个穿西服的男人是不是托儿,不管他讲的是真是假,托米回到主人身边、并将脑袋塞在妇人坐着的板凳低下的可怜样子他看到了。老雕从心里喜欢上了托米,因为它是一条忠诚的狗。
        至于狡猾的妇人,老雕肚子里的气也逐渐消了。记得某位哲学家说过:“聪明人是总能装穷的人。”狡猾也属于聪明的一种。这时候,他脑子里唱起了《一无所有》。的确,世界上穷人才最富有。因为富人的财富越分越少,而穷人的财富无论被分成千份万份,结果还是一无所有……沿着这个思路想下去,老雕体内忽然涌上一股得意的暖流,皱褶的心仿佛被一只大手展平。白天的受骗上当和妻子的奚落,非但未能给他留下阴影,反而让他心安理得。黑暗中,他睁着眼睛悄悄盘算:明天一早,该如何提前扼杀掉妻子可能付诸行动的买狗计划?
        次日清晨,窗外还黑,老雕就一惊一乍地从床上跳起,一边挠着大腿,一边抖落床单。许玫睡眼惺忪问他发什么神经?老雕恶身恶气地骂道:“妈的,跳蚤!咬死我了!”
        许玫也吃了一惊,但还是不忘奚落丈夫:“活该,谁让你没事儿乱发慈心?不用问,肯定是那条狗传给你的!”
        “你今天把它买回来,看我怎么宰了它!”老雕发狠的说。
        “神经病,你还做梦我会把它买回来?我不把你赶出去就不错了!”女人说完也翻身下床,先仔细检查了自己身上有无痒迹,之后手脚利索地开始撤床单、换被套,并将丈夫身上的衣服扒光,然后跑到卫生间开洗衣机。
        未等听到洗衣机开转,老雕已经安安生生地睡着了。
        2008年。冰岛在国际金融风波中面临国家破产。
        这一年全世界多灾多难,牡丹快餐馆的老齐家也没有逃过。
        十二月初,老齐十六岁的小儿子羌羌随学校组织的冬令营到山区滑雪,结果因大轿车翻车不幸遇难。节日一过,齐家为孩子举行了葬礼,许老板一家也参加了葬礼。看着白漆描金的棺椁和鲜花一起被一铲铲冻土逐渐掩埋,在场的人心都碎了。
        葬礼之后,许枚几天没有说话,一向泼辣开朗的女人变得神经兮兮,疑心重重。无论小建去电影院还是游乐场,她都觉得不放心,即便孩子由丈夫陪着,她也每过半小时就拨一个电话。当然,她不会流露出自己不祥的担心,而是问小建的衣服床够了吗,让丈夫顺路买一些水果,或告诉他们晚上电视里播一个节目,问他们想不想看。老雕理解妻子的心思,对她表现出无比的耐心,不厌其烦地让她放心,告诉她此刻自己正攥着小建的手。
        羌羌的遇难,让老雕心里也震了一下,尽管世界上每天发生着种种不幸,但那些痛毕竟不像身边的痛传递得这样迅速,这样直接。更何况,老雕自己也是父亲。葬礼上,当他跟老齐握手时,他从男人眼中第一次真切地看到了绝望。当时他什么也没说,难受的同时,他偷偷庆幸,庆幸灾难没落到自己头上。
        那段时间,熟人聚在一起,总免不了提起羌羌的事。如果死的是成年人,大家还能坐在一起追忆,可是悲剧的主角是个孩子,大家除了说“那孩子很可爱”外,再也说不出别的什么,于是大家都安慰老齐,说他“幸好还有还有两个孩子”。老雕跟老齐也这样说过,说他“幸好……”,说这是“不幸中的万幸”。的确,在这种情形下,老雕也不知该怎么才能安慰朋友。这句话听起来是个安慰,但琢磨起来有点冷酷:似乎悲剧的第一受难者并不是孩子,而是大人,似乎因为羌羌还有两个哥哥,父母就可以不必那么难过,至少难过就能减轻一些。
        新年前,许枚跟丈夫商量给儿子买回了一套架子鼓,为了让想当鼓手的小建不用再去文化馆练鼓,老师也可以来家里教。老雕开始并不同意,一来孩子学鼓只是一时兴起,说不定明天就想改学吉他;二来,打鼓太吵,不要说邻居受不了,在这么小的房子里,老雕自己都觉得闹心。但许枚坚持,她说小建如果有了自己的鼓,自然就会学下去,她也觉得乐队里就属鼓手最酷,至于太吵,她说没事儿,父亲明年就会给他们买套别墅。老雕无话,他明白妻子买鼓的真正原因,是减少孩子外出的风险。在这个问题上,他作为父亲,没什么好争。
        圣诞过后,许家姐妹本来商量好两家人一起到巴黎去过年,许珊的公公在那里工作,但是动身之前,许枚犹豫再三,还是打了退堂鼓。
        除夕夜,许老板夫妇在自己的餐馆里和大女儿一家吃年饭,许枚主动提出:可以让小建到父母那里呆两天,一来给老人解闷儿,二来她想趁这两天丈夫放假,一起好好收拾一下家。许老板非常高兴,平时他要央求女儿十几回,才能接外孙过去住一个周末。“你们是应该开始收拾了,”老人当即跟女儿承诺,“餐馆马上进入淡季,我准备给你们物色套房子,争取春天让你们搬进去。”
        离开饭馆,夫妇俩顶着漫天的焰火开车回家,客厅里的圣诞树彩灯闪烁,到处扔的都是儿子的玩具。难得的清静。老雕趴在电脑前看金融新闻,同时跟几个散在五洲四海的哥们儿用MSN聊天,从金融危机的高峰现在算不算过去,到奥巴马上台后美国的政策,偶尔跟一两个从未谋面的网友打情骂俏。老雕本是个幽默的人,但他的幽默在自己家里越来越没市场,银行里更是要一本正经,他自己也发现,自己的表情越来越单一,偶尔大笑之后,会立即反思自己是不是该笑,只有在网上时能放松一下。
        卧室里,许枚边看电视边收拾衣物,直到半夜才想起给父母挂电话,要在前些天,她不可能一小时不问儿子的动向,哪怕是在父母家里。老雕注意到妻子的变化,嘴里没说,但心里宽慰,但愿齐家悲剧在她精神上投下的阴影能逐渐化开,但愿她的情绪别再跟前段时间那样焦虑紧张。以前,男人确实嫌过妻子快言快语,碎嘴唠叨,但发现女人一旦沉默起来,要比歇斯底里更可怕。老雕暗中筹划:这两天该做些什么饭?是不是该陪她去看场电影?还是两人开车去哪儿走走?
        这时,老雕听到妻子叫他过去搭一把手。让他意外的是,许枚收起大床上的两条单人被,让他蹬上梯子爬到橱顶,把在塞在箱子里的双人被掏出来,随后两人一起动手套上被套。看着被套上久违了的喜兴图案,老雕的心里热乎起来,他趁妻子低头扣被套的纽扣的时候,仔细端详了一下许枚。
        结婚十年,夫妻俩虽天天住在一起,但他再没像结婚前那样仔细地观察过她,或者说,他想观察,女人不容他仔细观察。结婚后重复的日子,琐碎的家务,单调的日程,习惯的争执,尤其是孩子,养一个孩子,就像填一个无底洞,不仅要填进去两个人的精力、体力、心力和财力,还要让夫妻俩的关系逐渐从情人变成亲戚,从亲戚变成同事,在从同事变成室友,最后变成了凯尔泰斯说过的“战友加狱友”……在那种纯粹为事务、义务、责任活着的使命性的关系里,浪漫的元素渐渐削减,成了用来装饰和点缀的奢侈品,和那么多横在面前、需要人一个个解决的现实问题相比,浪漫显得苍白无力,变得幼稚可笑,如同父母在哄孩子睡觉时所讲的童话,孩子们听着入眠,在梦里悲喜交加,大人们如释重负,起身去洗衣洗碗,算要交的账单。在成年人的世界,浪漫是“不切实际”的同义语。日常的琐碎,是一把把锉刀,日复一日地打磨掉人们个性的棱角,让夫妻间不知不觉地变得陌生。
        陌生——这怪诞的感觉老雕并非从来没有意识到,他意识到了,但未敢正视。听过那么多看过那么多,他知道这是绝大多数婚姻的规律性结局,他跟许枚,婚后一直平静无波,应该称得上和谐了,他俩之间既没有欺骗和猜忌,也没有厌倦和不满,老雕甚至没想过可能改变,需要改变。此刻,看到妻子将双人床又铺成了新婚的样子,男人的心突然软了,化了,开始缠绵,开始流淌。他深情地望着妻子,望着这个已变成自己胳膊腿儿了的女人,老雕暗暗发誓,以后一定要好好待她,尽量温柔,尽量耐心。
        妻子洗完澡后,老雕也泡在浴缸里打了个盹,爬出来时,觉得浑身的皱褶都舒展了,而且从里向外地冒着热气。卧室的灯已经关了,老雕轻车熟路地摸索上床,钻进温暖的双人被窝,忍不住将身子帖向妻子,伸手将她搂在怀里。许枚已经睡着了,呼吸均匀,像婴儿一样,偶尔在他手臂里抽搐一下。男人的脸埋在妻子的脖颈,可以嗅着她浴液的香气和自己浴后的热气,片刻之间,男人的身体就兴奋起来,酥痒难忍,但他还是尽量忍着,一动不动地搂着她,不想弄醒她。他知道妻子很累很乏,尤其是这一个月,她脑子里没有一秒钟不惦着儿子,尽管她的担心有点神经质,甚至歇斯底里,但老雕还是能够理解,尽量忍受,她是女人是母亲,她跟孩子的关系更多成分是直觉的,缺少父亲对孩子那种理性的冷静。作为父亲,老雕当然能设身处地地分担老齐的丧子之痛,但不会像妻子那样,失控得拿自己跟置换他人悲剧中的角色,就像莎士比亚剧的观众,沉浸于他人的悲剧,是对自己浪漫的验证。
        浪漫——这早就失落掉的感觉忽然又在他的意识里重现,老雕欣慰地发现,妻子也是浪漫的,尽管她的浪漫不能总跟自己的同步。不过今晚,女人要比他浪漫许多,若不是她想起,老雕不会想起来掏这床双人被。妻子的浪漫沉得很深,爆发得突然,竟叫男人感动得不知所措,他从背后抱着她,克制着自己,尽量将欲望潜移到想象,他感觉自己又站在那个阁楼客厅的那扇窗前,在夜色中俯瞰:
        楼影黢黑,路灯昏暗,街石闪亮,月光将阴影投向各个方向的各个角落,窗外的街那么窄,假如有人策马经过,长靴上的马刺会蹭到房子的墙上,假如这时有人追杀,骑士的长枪只能刺向夜空,刺向他,刺向他站在的阁楼小窗。修道院的门黑洞洞的,一只猫突然穿街而过,反光的街心闪过两个镜像的影子,老雕屏住呼吸,怦怦心跳,他的意识与知觉先是模糊一片,而后逐渐聚焦,如同阳光下的放大镜聚焦在广场上一只逃生无望的黑蚂蚁上,他感到她的发梢撩拨、耳垂的蹭痒、后颈平滑和脊背的贴烫,他感到自己抵着她的地方燎灼如火……妻子也许醒了,也许只是在梦里醒了,她的身体在悄悄回应,慢慢的,慢慢的,逐渐整合成一道重合的波,并不迅速,并不激烈,但没个波峰波谷都清晰可辨,如同老练的骑手,将驰骋变为鞍上的舞蹈。呼吸,急促,喉咙,咸腥,就当老雕逐渐看清那颗悬在夜幕后即将坠落的流星的刹那,女人突然大喘一声坐了起来,如噩梦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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