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空城

发布: 2017-2-16 17:36 | 作者: 余泽民



        “怎么了?”老雕着实被吓了一跳,胸口怦怦地剧烈狂跳。
        许枚发了一会儿愣,没有应声。
        老雕摸了摸她的脊梁,试探地问:“做梦了,是吧?”
        女人摇头。
        “那你?”
        “没事儿,我没事儿。”黑暗中,许枚抱歉地拧过身子,温情地攥住丈夫的手。
        “你呀,没事儿你都这么吓人,要有事儿,还不得要了我的命。”老雕的话听起来像嗔怪,但语调之中并无嗔怪之意。想来妻子的精神还没有完全放松,再说,他俩好长时间没做爱了,不要说许枚了,老雕也觉得有些陌生。忽然,女人咯咯笑了两声,笑得老雕心里发毛。
        “咳,瞅你这么一惊一乍的,幸好我有心脏没毛病。”
        许枚重新躺下,脸转向丈夫,亲热地勾住他的脖子。老雕感到她的脑袋里在盘算什么,但猜不出来,事实上,他的亢奋还没有退去,他并不想现在动用智力。房间里重又安静下来,黑暗中听到窸窣的呼吸。老雕摸了下妻子的脸,他的手指沿着耳根绕到枕后,并在风池穴上按了两下,许枚舒服得像猫一样将脸在丈夫臂肘里蹭了蹭。这个动作他已经好久没做了,真是好久了。他将手慢慢移到她的胸,他感觉到妻子的乳峰在指腹下变硬,但是女人用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怎么了你 ?你不想吗?”老雕的语气里带着亲热的挑逗。
        “当然想。”
        “那你?”
        许枚沉吟了一下说:“你再忍忍,明天吧。”
        “这有什么好忍的,你不会入了大卫教吧?”老雕边笑边动手动脚。
        许枚好像根本没听到丈夫的话,扬头亲了他一下说:“我算好了……”
        “算好了什么?”老雕被说得莫名其妙。
        “从明天开始几率最大,”女人柔声地说,“我不想浪费你的子弹。”
        “什么几率?”男人的脑子正处于缺血状态,没有心思开前戏的玩笑。
        “明天开始,你就是想逃我也饶不了你。”女人娇嗔地说。
        “你在说什么?”老雕追问,但他马上明白过来:许枚算的是怀孕的几率!他腾地火了,感到自己受到了愚弄,觉得自己遭到了算计,“真见鬼!原来你在动这个脑子!”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妻子今天的温柔背后,原来藏着这样冷静的具体筹算。
        “你不想再要个孩子吗?”女人忽然问他。
        出于愤懑,老雕喉咙紧得说不出话。
        “让小建也可以有一个伴儿。”她继续解释。
        “不……这不是想不想要的问题。”事实上,老雕确实没想过这个问题,但是现在让他难受的确实并不是想不想要的问题,而是,“想要也不能这么要啊。”
        “不这么要怎么要?我都三十七了,不再跟以前那样,你撒个籽我就结个瓜。”许枚的心思只集中在自己的计划上,并未察觉到丈夫情绪的跌落。
        “那这也得商量啊。”老雕终于说了一句,可这并不是他真想说的。
        “我这不是告你了嘛。”许枚搂着丈夫,脸在他肩上亲热地蹭着。
        “可是……”老雕心里憋得发慌,莫名的火气发不出来。他当然明白,说来说去,还是因为许枚受了羌羌车祸的刺激,在这个问题上,他没法要求女人跟他一样理智,也不忍心把这话说破。他知道,如果把话说破了,不仅女人很疼,他自己也疼。
        不管怎样,老雕身上的火被扑灭了,他郁闷地叹了口气,背向女人翻过了身。许枚推他,他没有反应,她从背后搂住他,依恋地跟他贴在一起。此时的老雕像一个被人伤害了的哑巴孩子,想吼想叫想跳起来砸东西摔东西,但他最终仍一动未动,由妻子搂着,一动不动,没有挣扎。
        眼泪顺着男人眼角流下来,但是女人并不知道。
        第二天,为了补偿昨夜的亏欠,许枚从早晨起床直到晚上上床,努力扮演了一天的贤妻。元旦清晨,整座城市还宿醉未醒,她就从冰箱里取出冷藏了几个月的鹿肉泡在热水里化冻,并开始乒乒乓乓地剁菜拌馅儿揉面擀皮包饺子,她叫父亲店里的小伙计送来虾仁和豆腐,自己抽空下了趟楼,买了一瓶红葡萄酒。
        老雕一觉睡到中午,起床的时候,厨房里已经蒸汽腾腾,他看到妻子忙活的样子和歉意的微笑,即便昨晚的事还耿耿在心,他也不再有抱怨的理由。平时许枚很少做饭,不是男人下厨,就是一起去自家的饭馆,如果再懒,就打电话订张披萨饼,今天她能做这么一桌,起码表现出她殷勤的努力。这些年,妻子万事都围着儿子,经常让老雕觉得自己并不在场,即使在场,也像一个局外人。饿了吗?吃饱了吗?好吃吗?还想吃吗?这样的问题许枚一天要问儿子十几遍,但从来没想过问问丈夫:累了吗?老雕有时真觉得累了倦了烦了厌了,可是自己觉得又有什么用?他在家中的角色没人替代。
        今天是一个例外。午饭时,许枚一个劲儿给他夹菜,一个劲儿地问他:好吃吗?吃饱了吗?让他觉得很不习惯,还有妻子的片刻不停的微笑,他也不习惯……可妻子对他笑,总不能给她一副冷脸,于是也很努力地笑脸相迎,但这样笑的次数越多就越感到尴尬,终于,当许枚再次为他夹菜时,老雕把筷子往桌上一撂说:“我吃饱了!”随后心烦意乱地站起来走进了客厅。
        坐在沙发里,老雕盯着电视广告,脑子里闪出一个很难听的词:阴谋!他知道妻子的温柔是她计划中的一部分,是经过筹算的,是下过决心的;当她决定不跟妹妹一家去巴黎,当她决定把小建送到老人那里住两天,当她决定把单人被换成双人被,当她把生理性高潮从昨夜移到今夜,现在这顿饭和她脸上的笑,也是她事先决定好了的,接下来的半天和一夜,都已在她的计划之中。
        阴谋——此时此刻,尽管老雕觉得自己不该这么想,至少不该想到这个词,但又想不出比这个更准确的。再要个孩子?(老雕又开始运用反证法)我不想再要个孩子吗?为什么不想?有什么理由不想?再退一步,有什么理由反对?没有,没有理由。老雕喜欢孩子,经济上也不成问题,从妻子的年龄讲,现在确实是“最后机会”……反证的结果:他并不反对再要一个孩子,不过问题是,他不反对的再要一个孩子的理由仍不是妻子想再要一个孩子的理由!想到这里,他的思维又开始错乱,他的情绪又开始变坏,最后只得强迫自己不再去想。他打开DVD,继续看《越狱》的第四季。
        当老雕闻到野味的肉香,窗外的天已黑了下来。许枚再次唤他吃饭,他并不想吃,但也不想让妻子扫兴,于是坐到饭桌上,闷着头勉强尝了两块。他看了眼挂表,八点半了,随着秒针迟疑的走动,心里的焦虑逐渐递增。他抬眼朝妻子瞟了一眼,许枚正温存地望着他,眼神里充满信任的期待,那是对安全和幸福的由衷期待,说心里话,他又何尝不这样呢。老雕开始感到温暖,感到逐渐跟妻子同步。
        晚饭后,许枚这边洗碗,那边已为丈夫放满了澡水,然后跟孩子似的拖他上床。
        在床上,老雕表现得十分配合。可糟糕的是,他越想尽力让妻子满意,潜意识内的抵抗也越顽固,使他的注意力无法集中,最后折腾到筋疲力尽,仍没有高潮,吞噬他的是一股洪水般汹涌的沮丧。女人耐心地安慰他鼓励他刺激他,但无济于事,结果只能让他更加无能。
        凌晨,夫妻俩躺在黑暗中,像两条晒在岸上的鱼。空气变凉,老雕盖上被子,背冲妻子蜷成一团。许枚轻轻摸他的背,但像鞭子抽他一样疼。
        “怎么了?”女人问。
        男人摇头,他能感到妻子呼出的热气。
        “累了吗?”她又问,声音显得非常体贴,“累了你就先睡吧,睡足了再说。”
        “这跟睡不睡没关系,是我不行!”老雕苦笑,心中烦躁。
        “别胡说!”许枚笑着打断他,“昨天你还急成那样,今天怎么就不行了。”
        一阵沉默,气氛尴尬。过了一阵,许枚忽然冒出一句,“好了,别瞎想了!你就是真的不行了,咱们还能做试管婴儿呢。”这话听起来是安慰男人,实际女人在安慰自己。
        老雕心里又被戳了一刀,憋了24小时的怨气和委屈终于爆发。他猛地掀开被子,坐在床沿儿,青筋怒涨地冲妻子喊道:“我瞎想?你以为我愿意这么瞎想!在这个家里我是什么人?我算个什么东西?我是儿子的保姆,老婆的种猪!你一旦决定了什么,我就得跟孙子似的跟着你转,我对你总是理解理解再理解,可你什么时候理解过我?你什么时候想要理解过我?!你说我瞎想,我确实是瞎想,我已经瞎想一天了。我不是不想再要一个孩子,而是不想这么要,你明白吗?你自己好好想一想,你说你的脑袋正常吗?你想再要个孩子,原因是怕小建哪天万一出事好有个替补,对不对?你以为羌羌死了,老齐因为他还有两个孩子就可以不用那样伤心?另外,我们怎么跟小建解释?告诉他,我们之所以想给你生一个弟弟,是怕你哪天被车撞死……”
        老雕只顾发泄,不知道许枚的脸已在黑影里变得铁青,她气浑身哆嗦,抡起胳膊扇了男人一个耳光。老雕哑了,一个趔趄跌到床下,许枚捂着脸呜呜地哭了。
        寂静空城。老雕已在街上暴走了几个小时,脑子里的火早已熄灭,只剩下一堆无生命的炭灰。树上的彩灯已从圣诞闪到了元旦。寒风刺骨,雪片飘摇,路面白得刺眼,空气黑得窒息,黄色的街灯将他的影子投到前边,抛到身后,时而交叉成灰色的十字。他盯着自己匍匐的影子在雪地上移动,但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
        忽然,手机响了,肯定是许枚打来的。老雕没接,他实在无力去听女人的哭闹,他已经听了这么多年,不仅烦了,也失效了。不到五分钟,手机连响了好几次,随后是手机留言和一封短信。老雕犹豫了一下,打开短信:
        快回家吧。上午还要去接孩子。枚。
        老雕下意识地删掉短信,然后把手机揣回兜儿里。兜儿里的暖和,让他感到身上的寒冷,脚趾头冻得失去了知觉。天光未亮,但蓝色渐深,天上的蓝和路上的白,让人感觉极不真实。前面是个有轨电车站,站上没人,老雕看到候车亭里有一小块没落雪的砖地,肮脏的灰色让他感到一种反常的温暖。他决定过去站一会儿,想点什么,至少想把注意力从冻麻了的脚趾头上移开。
        他站了一会儿,不觉得暖和。车辆渐多,行人仍少,从远处驶来了早班车。就当有轨电车进站的同时,有一只猫嗖地穿街而过,雪地上闪过一对镜像的灰影。那只猫停在了铁轨当中,绿莹莹的眼珠转向老雕……几乎在同时,车轮蹍过,嘎然停车。
        这一切实在太突然了,老雕大张着嘴,却没有呼吸。
        车门打开,无人上下;车门关上,缓缓启动。老雕的视线随车身移开,没敢去看铁轨上的血腥,但是几秒钟后,他还是忍不住拿眼角望去。黑色的尸首抽搐了一下,居然站了起来,纵身跃上人行道,抖了下雪,若无其事地走开了。
        盯着那串梅花脚印,老雕猜不出来:这是它的第几条命?
        
        2009年6月,布达佩斯。
        




发表评论

seccode

最新更新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