犀牛出击
发布: 2017-2-16 17:48 | 作者: 余泽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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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就你一个人在家？”偌尔德有些听累了，于是岔开了商尼的话题。
“不，尤安娜也在。”
“在哪儿？你看，我在这儿坐了这么半天，也没跟她打个招呼。”偌尔德觉得自己有点失礼，他突然想起来，上次他被朋友带到这儿聚会的时候，商尼身边的确有过一个挺俏的女孩。偌尔德甚至还想起来，自己要到厕所呕吐时，就是那个女孩帮着开的灯。
“她肯定还在睡呢。不过，现在也该醒了。”商尼看了看手表说，“等她起来，吃完晚饭，还要再睡几个小时。有时候细想想，真觉得不可思议！她这整个儿一天就这么不声不响地睡过去了。”
“一个人能睡觉，那也是一种幸福。我经常想睡还睡不着呢。”
“那倒是。不过，她是个夜猫子，可我却被她折腾苦了。”商尼嘴里这么说，但脸上一副幸福的样子。
“是吗？她也真够能睡的。”偌尔德做出一副惊诧而同情的表情，同时又从另一个角度在心里宽慰自我：没有女人也有没有女人的好处，自己想要清静就可以清静……他想不通，维奥拉即使成天上班，可是晚上回来怎么还总有那么大的精神头？他心里想到这儿，口里也就顺嘴念叨了出来：“尤安娜……对不起，她是叫尤安娜吧？其实她也真不错，人不上班，还这么老实。”
“来，跟我过去看看她，这时候她也该醒了。”商尼话音未落，便起身离开了厨房。偌尔德攥着一只空杯子，跟着主人去了卧室。
女孩已经醒了一会儿，两个男人进去的时候，她正瞪着两眼在房间里找什么，她一见到有人进来，就“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偌尔德楞了半天，这才慢慢醒过味儿来，闹了半天，尤安娜并不是那天给他开厕所灯的那个女孩儿。
商尼走到婴儿床前，将还不满周岁的闺女抱出来，搂在怀里拍了拍，孩子立即不哭了。尤安娜将小脸埋在父亲的胸前使劲地蹭——在找奶头儿。
“唉，又拉了！”商尼将孩子翻了个身，让尤安娜趴在自己的左胳膊上，腾出右手撕下了一次性尿布，然后把婴孩放在一张铺着白色布单的小桌上，“其实，小家伙也能说话，只是我总注意不到……嗨，能不能帮我个忙？”
偌尔德走过去，有些笨拙地帮他按住孩子的两条小腿儿，商尼用消毒巾认真地给尤安娜擦净了屁股。
“有个小孩儿也挺好的，是吧？”偌尔德说。他在旁边站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帮不上忙，就坐在屋角的一把椅子上，远远观察父女俩的举动，颇为感动，“怎么，她已经上班了吗？”
“谁？你是说艾玛吗？她半年前就搬出去了。但是她住的离这里不远，每天都能过来两趟。不过，她这两天病了。”商尼亲了一下女儿的脸蛋，自言自语道，“谁知道她是真病假病，也说不定碰上了哪个倒霉蛋。对不起，我得给孩子洗澡了，要不，你也过来吧……”商尼说着将尤安娜抱进了浴室，往架在浴盆上面的一个粉红色塑料盆里放满了温水，然后把粉嘟嘟的孩子泡进去。
偌尔德跟过去，依在门框，忽然想起什么似地问：“你说，假如让你选择女友的话，你对什么样的女孩最感兴趣？”
“你指什么？”商尼问。
“我是说，你是选择一个瘦女孩，以后可能长胖的呢？还是选择一个胖女孩，以后可能变瘦的？”偌尔德满脸正经，好像是在问一个深奥的哲学问题。
商尼从洗衣机上顺手抓过一只塑料玩具逗女儿玩，尤安娜的两只小手使劲地抓着，很响地笑了起来。浴室很空，回声很大。
“说说你的看法!”偌尔德等了一会儿，不见对方反应，又追了一句。
“对什么的看法？”商尼没注意客人的问话。
“你说，如果我再找女朋友，该找胖的？还是瘦的？”
“怎么，这么说你已经有谁了？”商尼稍微提起一些兴致。
“不，我只是随便问问，想听听你的意见。”
“照我说，要找就找个中等的，那样就不用为增胖减瘦费心了。我下次再找，反正我要找不会找太漂亮的了，太累，你总得为她提心吊胆；当然也不能找个太丑的，如果一点心不担心了，也没有意思。”
“你说的有道理。”偌尔德越来越觉得自己很喜欢听商尼讲话，对方的每句话好象都是专门说给自己听的。
商尼麻利地给孩子洗完澡，从水里拎出来，用浴巾包了，重新抱在怀里。他又抱歉地对偌尔德说：“我得哄孩子睡觉，你先到厨房坐一会儿，我等会儿就过去。”
偌尔德踱回厨房，重新在椅子上坐下，并将剩下的威士忌全都倒进自己杯里，呷了两口，一边抿着嘴唇，一边继续回味商尼的话。他觉得商尼很聪明，看事情看得那么透，那么明白，说话也很有哲理。可是，一个人明白又有什么用？就是他这么一个明白男人，最后不也一样被女孩丢了？到底什么样的女孩好？到底有什么好？过去是男人休女人，现在是女人休男人，这世界变化得实在太快，自己才二十几岁，就已经觉得跟不上趟了。以前，一个人一辈子离一次婚就已经是故事了，后来需要离两次，三次也都习以为常，现在倒好，男女离得那么快，快得都来不及结婚。偌尔德脑子里的酒精浓度越来越高，大部分脑细胞迟钝了，小部分却异常地活跃。他忽然想起了一句话。前两天他翻报纸，偶然看到一篇文章里这么说：摩登时代是信息时代，人类的知识大约每过十年就要全部更新一次。偌尔德看了这段话很受震动，也很受刺激。他受的震动是：没想到人类的智慧能以这样可怕的速度成倍增长。他受的刺激是：自己今天二十九了，可是，跟十年前差不多没什么两样，还是那么孤单，那么可怜。十九岁时靠自己手淫，今天长到了二十九，回到家恐怕又要靠自己解决。如果人类的智慧当真发展得这么快，那么谁能想象出两百年后的世界将是什么样子？跟庞大的像大河一样流淌的社会相比，一个人的个体实在太渺小太渺小了。
商尼回到厨房，做在椅子上，小声地叮嘱客人：“孩子睡着了，咱们说话轻一点儿。”
“咱们为什么不出去转转？在家里喝酒，总不比在外边喝得痛快。”偌尔德摇了摇又喝空了的威士忌瓶，向商尼建议。
“今天晚上肯定不行，保姆请假了，艾玛又过不来，我必须要留在家里陪那个小东西。再说，冬冬说好过来找我。你要是还没喝够，我这里还有存货。”商尼说着走到储藏间，取出一瓶艾盖尔酒窖的“公牛血”，并从冰箱里找出一袋黑黢黢像粪蛋儿似的东西递给偌尔德，“你尝尝这个！冬冬说。这东西可是补血的。”
“补血的？那我得尝尝，我这两天痔疮正好犯得挺凶，流了不少。”偌尔德说着伸手从塑料袋里掏了一粒大红枣，送进嘴里，但是觉得味道有点苦，又吐了出来，拿起上头写着中国字的口袋看了看，“冬冬是谁？”
听客人这么问，商尼突然感觉对方陌生了不少：“怎么，你不认识冬冬？”
偌尔德摇头。
“冬冬是我的中国朋友，是位医生，会画画，还会做饭……我想你应该见过他。”
偌尔德使劲想了想，没想起来。
“冬冬头发很长，像个印地安人，想起来了吗？我这里每次聚会他都在。”见到对方一个劲摇头，商尼烦了，突然有了一种被人戏弄的感觉，于是换了一副不大客气的口吻直截了当地问：“对不起，朋友，你以前来过我家吧？可我实在想不起来了，你什么时候来过？你是我的朋友？还是艾玛带来的？”
“你问我？对，真是的……”偌尔德被突然的质问将住了，满脸窘态地支吾说，“不要说你，我自己也记不住了，现在的日子过得实在太快。不过，我肯定来过你这儿，否则我不会知道你住在这儿？我还记得那回在过道里，有个女孩还摸我来着。你知道，我最讨厌女孩在那种时候碰我，我一喝过酒，人瘪像用过的避孕套……后来，我是怎么从你这儿走的？我真得记不清了，不过我肯定来过。什么时候？那不重要，反正我来过……我叫偌尔德，班库提·偌尔德。”偌尔德边说边向主人伸出左手。“那么你呢，你叫什么？”
商尼如释重负地吐了口气，也将手伸过去和客人握了：“你好，偌尔德，很高兴见到你。我是商尼，巴考依·商尼……”
终于，宾主握手做了自我介绍。商尼打开红葡萄酒，斟满两杯，然后高兴地举起酒杯：“感谢上帝把你带到我这里，偌尔德，祝你生日快乐！”
“谢谢，商尼。我很喜欢你这里，跟你说话很舒服。”偌尔德对热情的主人心怀感激，一扬脖子，喝了半杯，然后立即又给彼此添满。
“喜欢就好，以后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你想来就来喝两杯，至少我俩现在都没有女人。”
“对，我们可以找个周末出去钓鱼，或者爬山，我很喜欢制作昆虫标本，哪天请你到我家里参观，我那里像一个博物馆。你知道吗？研究昆虫很有意思，如果你肯花工夫去研究的话，你可以发现：蚂蚁和人类竟会有那么多惊奇的相似之处！你猜猜，如果你在蚁穴附近种一只蘑菇的话，会发生什么结果？”
商尼摇头。偌尔德抿了口酒，津津有味地讲起来：“据我所知，地球上总共十万多种蚂蚁，其中有两百多种都有养殖蘑菇类真菌植物的本领。它们养殖这些东西，然后将其作为食物消耗……这类蚂蚁大多生活在中美和南美地区，每个蚁群都会在自己的蚁巢附近或巢内开辟很大的一片‘真菌种植园’，他们还会用毛虫的排泄物和死亡、腐烂了的植物混在一起，做成一种上好的肥料，为它们所种的庄稼施肥。富含醣和蛋白质的真菌植物是它们最重要的食品，再加上一些可能弄到的、例如蜘蛛和小虫之类的节肢动物，数以亿计的蚂蚁就能够获得营养全面的食物了。这些蚂蚁放弃以捕食小虫为主的狩猎，转为以养殖真菌植物为主的农耕，走了和人类进化史上从狩猎到农耕的同一条道路！商尼，你不觉得这个巧合很有趣吗？”见对方不语，偌尔德讲得更加起劲，“我还想强调的是，蚂蚁早在五千万年前就已经完成了从猎手到农夫的转变，这比人类最初直立行走的祖先的出现要早得多！”
“我想，它们可能觉得捕猎太危险了，或者，它们不想再跟自己的同类进行激烈竞争了吧。”商尼听了，若有所思地回答说，“不过，也说不定是因为它们有一天见到一片蘑菇落在自己的巢穴附近，并且逐渐长大，所以一些聪明的蚂蚁从中受到了启发。”
偌尔德点头，再次斟酒，继续自己痴迷的话题：“好，如果你的猜想成立的话，就说明蚂蚁弃猎经农纯粹出于一些偶然的因素，那么，我们又该怎么解释人类自己的相同转变呢？你知道，长期以来，我们一直认定人类的弃猎经农是一个理性决策，因为作为获取食物的方式，养殖自然要比狩猎和采摘更有效、更主动也更可靠。如果照你的猜测，当初我们的祖先把从野地里采摘的食物搬回住所时，其中一些散落在地上，并开始生长，而那些散落食物最多的人，往往最后可以获取最多的收成。久而久之，农业便取代单纯的采集或辛苦的狩猎了。所以，按照这样的推理，我们人类许多自以为由于理性而做出的选择，实际是出于偶然机遇的感性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