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犀牛出击

发布: 2017-2-16 17:48 | 作者: 余泽民



        “对不起,我对昆虫学一窍不通。”
        “这并不仅仅是昆虫学,已经涉及到人类学。”偌尔德很希望商尼能够就此跟自己争辩,但是结果不尽人意。
        “我对科学一窍不通,也不感兴趣,没有计算机我可以照样活得很好;至于钓鱼,我从来没有那种耐性……如果说运动的话,我更喜欢骑马、滑冰和赛车,因为那些运动可以让人感到从自己体里爆发的速度。”面对偌尔德的较真,商尼逐渐失去了耐心。
        偌尔德顿了一下,脑子很快又接上了刚才的茬儿(就是刚才当男主人哄孩子睡觉的时候,他自己在厨房里琢磨的那个问题)于是,他很认真地问对方:“那么,商尼,你对未来有什么想法?”
        “未来?我没怎么想过。或许,我得再找一个女人,别的,还不知道……”由于偌尔德的这个问题问得实在太大,一下子给商尼问住了。年轻人忽悠一下变得深沉起来,一口喝干了杯里的酒,又给自己续满了一杯。
        此时,偌尔德反过来耐心启发商尼:“我问的不是只对自己,那太狭隘。一个人的生命实在太短,就象蚱蜢和蚊子一样,不值得一提。我想知道的是,你对整个人类的未来怎么看?你不认为知识大爆炸会导致人类的毁灭吗?”
        “哦,你问这个?我不感兴趣。我认为一个人关心未来世界,就跟一个跳蚤研究摩天大厦一样毫无意义。反正我会死在人类的前头。”
        “那你对什么感兴趣?”偌尔德紧追不放,现在他脑袋里的酒精浓度刚处于活跃思维的水平。
        听对方这么问,商尼觉得轻松了许多,兴致也逐渐高起来,有条理地回答:“要说琢磨,我还是喜欢琢磨现在,琢磨自己。比如说,昨晚我躺在浴盆里,突然开始琢磨一个有趣的问题,男人为什么长包皮?”他顿了一下,然后自问自答地接着说,“我认为,包皮可以让男人在女孩体内感受到更丰富的刺激,从而增加做爱的快感。”
        “照你那么说,包皮不会延长快感,只能让你泻得更快。”
        商尼没有理会偌尔德的讥讽,继续说下去:“因为,要在外面有层皮,这样……可以增加摩擦。”他边说边用两只手跟偌尔德比划。
        又一杯酒下肚,偌尔德的脑子已经开始迟钝下来,但幸好这是他早就想过的问题,所以回答时不需要多费脑筋,他纠正说:“你说的那是手淫的时候,真正做爱时上面已经没有皮了,因为那时候……”偌尔德不赞同商尼的说法。
        “你说的也有道理,”商尼想了想说,“那么照你的意思说,包皮是人类自恋的生理结构,这岂不证明了同性恋是一种自然现象?”
        “这话怎么说?”商尼的突发奇想引发了偌尔德的兴致,他使劲撑开眼皮,将视线艰难地搭在商尼脸上,思维变得断断续续,“这个问题我还从来没有认真想过……不过,大自然是完美的,昆虫身上的每个部件没有一个是白长的,何况人呢?”
        商尼终于感受到对方的呼应,高兴地举杯:“来,再祝你一遍生日快乐!”
        两人边喝边聊,一瓶酒很快又见了底,商尼又从煤气灶边的顶柜里找出一小瓶乌尼苦药酒。商尼变得很开心,因为自从尤安娜出世,他就很少跟朋友聚会了。不但他自己觉着,就连在别人眼力,他都已经跨到了另一个年龄层。事实上,商尼比偌尔德还要小两岁。
        
        4
        门铃短促地响了两声,商尼下去开门。几分钟后,长着丹凤眼、长鼻梁、披着一头黑发的冬冬跟着比自己高出一头的商尼走进屋,来到厨房。冬冬看了一眼摆在桌上的一堆酒瓶问:“今天是什么日子?”
        “是偌尔德的生日。”商尼说着,将自己没有喝完的那酒杯递给冬冬,随后向他介绍偌尔德:“这是偌尔德,我的老朋友,老的已经连我们谁都记不起来什么时候认识的了。”
        “我来的真是时候,祝你生日快乐!”冬冬矜持地抿了一口,然后眯起本来细长的眼睛问,“你们在聊什么呢?”
        “女人,婚姻,老生常谈。不过,偌尔德对未来感兴趣。”说着,商尼将脸转向偌尔德:“你这回可以跟冬冬探讨未来了,他还是位占卜师呢。”商尼将一条胳膊勾在中国人的脖子上,样子表现得十分亲热。
        “别信他瞎说,我要是真能算准的话,我也用不着跑到匈牙利来了。”冬冬笑着白了他一眼,两张脸几乎贴到了一起。
        “怎么,你不喜欢呆在这儿吗?”偌尔德问。
        “和你问的正相反,我喜欢这儿,甚至从某种角度说,我对这儿的感情胜过家乡。我不喜欢的是在这里被悬挂的感觉。我并不在乎在这里所受挫折和汪洋无际的陌生,但是,越来越难承受自己对自己的陌生。我在这里已经生活了十六年了,按理说我早就习惯了这里,甚至对这里也产生了家的感觉,但是现在的问题是,在我意识的表层和深层却是分离的。偶然,我照到镜子里的自己,会突然被自己的戴了三十年的面孔吓一跳,这才想起自己是个中国人,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在异国它乡。其实,是我自己有时候忘了:我在周围人的眼睛里,从来都是个外乡人!所以,那种家的感觉,实际是一种错觉。在这里,我早不是了外乡人,但永远又成不了故乡人。”
        两个匈牙利人听了,点点头,又摇摇头,没有继续问下去。对他俩已被酒精泡涨的大脑来说,中国人的这番话实在过于深奥。偌尔德起身去了卫生间,站在便池前面,听着自己小便的声音,两眼盯着白的刺眼的瓷砖,意识仿佛被个外星的灵物吸了去,又升到未来里去了。
        洗了手,从卫生间出来,头有些晕,偌尔德扶着门框站会儿,定了定神。等到眼前的重影少了两层之后,才集中好心志,辩清了自己和自己所站的位置。他听到中国客人正跟商尼在厨房里商量合办“事务所”的事……他这才知道,原来这个其貌不扬的商尼竟还是个见习律师。他更不明白女人了,觉得那个抛弃了商尼的女孩多半是个傻瓜。
        偌尔德知趣地摸着墙进到客厅,身体沉重地陷在了柔软的皮沙发里。他顺手打开了电视遥控器。
        四个一脸严肃的历史学家正在为一桩他根本没听说过的丑闻内幕争得面红耳赤。
        他换了一个频道。
        偌尔德对历史从来不感兴趣。在他看来,人们花费自己的生命为过去的事情猜测、争执,简直是在浪费时间!就象自己的民族,一千多年了,历史学家们研究来研究去,现在还没有搞清自己的祖先到底是从哪儿来的?事实上,即便这个历史问题没搞清楚,大家不也都活得好好的?历史学家们前仆后继地研究蒙族史、藏族史、西夏史、高加索史、维族史了,甚至将自己的尸骨埋在了珠穆朗玛,最后结果又怎么样呢?他们就连裴多菲是否真的战死沙场都证实不了。前几年,匈牙利媒体大炒特炒一条让匈牙利人惶惑的新闻:有位历史学家在西伯利亚的一个小村庄里发现了一个墓碑,经他考证,那竟是匈牙利民族诗人——裴多菲的墓!这个消息几乎叫全体匈牙利人惊厥了。如果这位历史学家的发现是真的,那就说明裴多菲并不是战死杀场的英雄,而是个不光彩的逃兵。更恐怖的是,当人们正在国内对他大肆祭悼,为他树碑立传的时候,他正儿女成群地在一个异乡的村子里安度晚年……消息传出后,好事的美国人也凑过来捣乱,他们向匈牙利政府建议说:他们愿意把尸骨运到美国做基因鉴定,帮助匈牙利人揭开诗人的谜底……如果证实了那个历史学家的猜测,那将是整个民族的失落,如果那个猜测被证实是错的,那又有什么意义?匈牙利人想来想去,最后拒绝了美国人的好意——他们宁愿让这座墓碑永远埋住这个谜,因为他们需要这个英雄。无聊!诗人就是诗人,即使当年他从恶战中活下来了又怎么样呢?难道诗人就理所当然地应该战死?事情已经过去了一个半世纪,即便他当时没有战死,现在也早就死了。而他的诗集每天都在书架上摆着,被后人吟着,难道如果裴多菲是老死的,他的诗就不是诗了吗?按照这个逻辑,保罗二世和里根总统早就该被一枪打死,因为那样的话他们在活人眼里就可以成了“圣”,成了“英雄”……看来,所有研究历史的家伙都很无聊,世界上许多男人就连自己什么时候被女人抛弃的历史都不知道。
        屏幕上五个甜甜的男孩光着膀子在海边唱歌,漂亮的相貌都是中性的。不过,这类节目偌尔德也不喜欢。他不喜欢流行的东西,倒不是因为流行的东西有什么不好,而是他觉得自己过了赶时髦的年龄。从今天开始,他二十九岁,到了可以探讨生活哲学的年龄了。
        他又按了一下遥控器按纽。
        一对男女在火光冲天的摩天大厦前狂吻,音乐像潮水响起。没办法,电视里不管哪个台,天天播的都是这类无聊的节目!如果一个人在该逃命的时刻想到做爱,这人的脑子肯定有些毛病;除非那把大火是他俩纵的。偌尔德听人说过,有一种变态狂就叫做“纵火癖”,那些家伙只有在纵火之后才能达到高潮。
        偌尔德又噼噼啪啪换了几个频道。
        在非洲莽原,两只老虎倦懒地走着,步伐很慢很重,身体一左一右有力地晃动,它的爪子踩在很密的草丛里,但静得没有一点声响。天气酷热,透过从地面蒸发的一层层热浪,花斑的虎皮被烤化了,像油花似的漂在波动的水纹里。
        镜头逐渐拉远,屏幕上总共能够看到五只老虎,就象在绿色西瓜皮上蠕动的五条蛆,远处是火辣辣的太阳和红色的山脉。
        镜头平移到一个不大的水潭边,几十匹斑马正在慢条斯理地在水边吃草饮水,丝毫没有注意到正在向他们逼近的威胁——两只老虎用一种慢镜头般出奇舒缓的步子从两个方向朝斑马群接近,几乎是在同一瞬间,两只老虎“嚯”到飞身跃起,象两只离弦的箭同时奔射出去,开始了第一轮的猎逐。斑马虽然受惊逃散,但它们并未意识到真正意义的残酷。它们围着水潭跑了几圈之后,又重新将注意里集中在了清水和肥草上面。两只老虎在不远处懊丧地喘息。歇了一会儿,两只老虎又开始发起第二轮捕猎,这次攻击的时间持续得很长,而且第三只老虎也加入了这场角逐……斑马这才感到了性命的危险,惊慌地象扇子一样地散开,朝远处遁逃,三只老虎穷追不舍。追出好远,其中一只老虎似乎失掉了信心,放弃了追猎,垂头丧气地立在草原上发出一声愤怒的长啸。另一只老虎仍紧追不舍,始终与一头比自己体积大一倍的斑马保持了十几米的距离。突然,第三只老虎从草丛中蹿出,拦腰截堵,猛地扑到那匹斑马的背上,受惊的斑马以更快的速度狂奔,将扑到背上的老虎甩到地上。老虎打了一个滚,又继续在斑马后边紧追。最后,老虎不但追上、而且超过了已经受伤了的猎物,它一个疾转身,与斑马迎面相冲。斑马惊恐地刚要躲闪,说时迟那时快,那只老虎一个腾跃扑到了斑马头上,两只利爪抠进了斑马的眼睛,张开血喷大口咬住了斑马的脑袋!斑马十分健壮,流着鲜血继续朝前狂奔,老虎被从斑马的头上甩下来,象个口袋似地拖在腹部,但它仍旧紧紧咬住猎物的脑袋,不松牙齿。斑马无奈地拖着一只老虎逃命,一段时间之后,它的速度开始放慢下来,终于,它象一堵墙一样突然坍塌,倒在地上,死了。但那只老虎始终没有松开嘴巴。后面的那只老虎追上来,开始和“战友”一起用利齿撕咬斑马的脊背,另外几只老虎也慢吞吞地跟了来,一起分享今天的美餐。不一会儿,这只不幸的斑马就鲜血淋淋地摊晒在绿色的原野上了。夕阳西下,落霞嫣红,场面十分惨烈。
        这时,商尼和冬冬有说有笑地来到了客厅,攥着瓶酒给偌尔德续酒,问他看什么呢?
        “刚看了部片子,非常恐怖。”
        “什么片子?”冬冬问。
        “瞧你这副德行,纯粹自己吓唬自己!大不了又是从女人肚子里面生出怪物,或一个回到家发现冰箱里有一条胳膊,要么就是路遇吸血鬼。电视里天天都放这个,有什么可怕的?”商尼显得不以为然。
        “不,那是一部动物片,几只狮子追猎一只犀牛,最后把犀牛撕成一片片的,吃了!”这时,被酒精控制了的偌尔德的已经开始出现记忆的偏差。
        “这就是生活。”冬冬瞧着偌尔德那副目瞪口呆的模样,觉得好笑。
        “那场面我从来没见过,太残酷,太野蛮,我被那场面震住了!”偌尔德惊魂未定,嘴里磨叨,“一群狮子……不是狮子,就是一群豹子,我记不住了,它们居然把犀牛给吃了!”
        “嘿,瞧给你吓成这副样子。”商尼拍拍他的脸,伸出中指在他迟钝的眼珠前晃了晃。
        “你是没有看见那场面,那简直就是一群畜生!”
        “它们本来就是畜生。”商尼哼了一声,自己呷着酒。
        “也许是豹子,对,是一只豹子,一头凶恶的豹子死死咬住犀牛的脖子,犀牛继续发疯地跑,豹子的身体被拖在地上,背完全被石头划伤了,但还是紧咬着不肯松嘴……而且它被那头强壮的犀牛拖在地上,像拖着一只象皮肿的阴囊。”
        “这场面是够悲壮的。”冬冬也被他绘声绘色的描述震动了。
        “真可惜你们没有看见,当犀牛的肚子被撕烂的时候,它居然还活着,还在喘气。”
        “那可是地道的新鲜牛肉。”商尼无动于衷地讥笑他,继续给他倒酒。
        “我真不明白,在这个世界上还留着这么多野兽做什么?它们在地球上都干了些什么?它们只能传播暴虐、血腥和残杀,这些野兽早该灭绝!”偌尔德说话的时候非常冲动,整张脸都吸足了血,涨得发紫。
        “它们是上帝为了惩罚人类创造出来的,你想想,如果人类没有惩治的约束,人类的罪孽岂不更要蔓延?要知道,世界上最可怕的野兽是我们自己。”商尼义正词严地反驳道。
        “这简直令人憎恨!”
        “它们是多么的漂亮啊!不管狮子还是豹子,它们都是英武的生灵,跟它们相比,人类只是一条粉色的肉虫。”商尼的脾气也逐渐被他激了起来,和他争辩。
        “但我就是不能接受,这世界从来都不公平!”偌尔德激动地叫起来。
        “很遗憾,上帝创造的世界就是这样,我们只有接受,没有别的选择,连我们自己也都是上帝造的。从这个意义讲,我们跟狮子、豹子、犀牛、鸽子、跳蚤没什么两样,我们有什么权利诅咒它们呢?你这样下去的话,真要变成新纳粹。世上的每样东西都有它存在的道理,正因为这样,世界才能成为一个完整的体系。世界的结构根本不需要发生任何改变,人类有什么权利决定别的生灵的存亡?有什么理由操纵它们的未来呢?”商尼开始了反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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