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犀牛出击

发布: 2017-2-16 17:48 | 作者: 余泽民



         “算了吧,什么狗屁体系!这简直是强盗逻辑,难道世界上没有了杀戮,这个体系就不完美了吗?”偌尔德听了对方的话,简直觉得是一种变态的暴虐。
        “要是一头豹子捕猎一头犀牛也算杀戮的话,那么你逮了那么多蝴蝶、昆虫,然后活活地弄死它们,作成标本,也是名副其实的屠杀了,那些可怜的小东西可不是野兽……”
        偌尔德被商尼的比喻激火了,提高了声调:“我是在搞研究,不是靠此为生!我一想起那些满嘴血淋林的家伙,就会浑身作呕。”
        “但你必须接受这个现实,我们生活在一个完整的、相生相克的自然世界。”商尼没有示弱,他的思维也追上了偌尔德的速度。
        “真可笑!你让我怎么接受?我眼睁睁地看到,一条生命将另一条生命活生生地撕成碎片,嚼它们的肉,喝他们的血……这让我怎么接受?”偌尔德激动得跳起来。
        “你该象一个正常人那样面对这个常识性问题。为什么对你来说,一个动物吃掉另一个动物就是那么大的罪孽?世界上所有的生命都有嘴,都有胃,都有肠子,都有肛门,都有吃饭和生存的权利,为什么偏偏野兽就不行呢?为什么偏偏豹子就该从地球上消失呢?你这简直是纳粹哲学!”商尼也被对方愚蠢的固执激怒了,步步紧逼,不依不饶。
        “不为什么,就为这个!”偌尔德的思维跟不上嘴的速度,于是梗着脖子犯起混来。
        “这不算回答。你说,豹子怎么得罪了你?难道犀牛就是什么特别的畜生?”
        “我不知道……算了,吃就吃吧,反正我也解释不清。”偌尔德感到自己头脑迟钝,不愿继续跟主人争辩,他觉得商尼愚昧的简直不可理喻。
        商尼却不放过他:“豹子有豹子的毛病,犀牛也有犀牛自己的毛病,它们都是上帝的造出来的生灵,都是为了活着而觅食,它们之间为什么不能互相为猎?”
        “问题是它们并不是互相为猎,犀牛从来没有捕猎过豹子。”
        “照你这么说,如果犀牛反过来也捕猎豹子的话,这个世界就公平了吗?如果那样的话,世界上不又增加了一倍的血腥?”商尼刚喝到兴奋期,思维反应异常敏捷。
        “我不是这个意思?”偌尔德被问糊涂了。
        “你不是这个意思,又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认为,假如地球上没有了豹子吃犀牛,没有了老鹰捕毒蛇,我们都不再吃鸡鸭,都成为素食者……假如豹子、犀牛、老鹰、毒蛇都像乌龟那样自然地衰老,有一天老得走不动飞不动爬不动了,倒在林子里或摔在野地上死掉,世界才算正常吗?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人类都改吃素食,那么许多吃素的动物就会被饿死……”
        “问题是豹子吃了犀牛,不是犀牛吃了豹子?这不公平!世界总是这么不公平,为什么总是女人选择男人,女人抛弃男人?男人只能等待,只能接受,只能忍耐?”
        坐在一旁听他俩争执了半天的冬冬,突然从偌尔德的话里听出了原委,他笑吟吟地反问他:“那你为什么不去主动找女人,然后决定到底爱她还是抛弃她呢?你跟犀牛犯的是同一个毛病,只是等待进攻,不知道主动进攻。我不明白,为什么犀牛不用自己比豹子强壮几倍的身体、比豹子犀利几倍的犀角和比豹子多几倍的数量进行反击呢?要知道,一个暴怒的刺猬可以吓跑一头凶面獠牙的野猪……”
        偌尔德被问住了,冬冬这句话一下触到他的疼处。他抓起桌上的烟盒,两手哆嗦着抽出一支点上,一口口吸着,吐着。吐了不到十口的烟圈,再吐,便是肠胃里的东西了。
        
        5
        那天晚上,偌尔德醉在商尼那里,没有回家。
        次日下午,偌尔德回到公寓,发现维奥拉已将她的东西全都搬走。男孩四下扫了一眼,不感到吃惊。昨天,两人在麦当劳里争吵时,他就从女孩的眼神里预测到了这个结局。因为她在转身离开的时候没有跑,脚下也没有踢踢碰碰,而是出奇地平静。
        她人虽然走了,但没在房间里留出任何惊慌的迹象,各个角落反而收拾地比平时还要整洁。偌尔德在房间的里里外外,甚至连厕所和储藏室都看了一遍,没有发现女孩留给他的字条。衣橱里空了大半,浴室里一大堆总惹他心烦的化妆品没有了,书架上少了书一排,两张总摆在那里的合影也不见了。书架后边的白墙露了出来,像是没羞没臊的女人。他坐在床边发了好一会儿楞,脑子里还浑浊得象酸稠变质了的奶乳,散发着一股浓浓的酒气。他对昨天的事已记不住多少,只记着中国人反问他的那句话:“你跟犀牛犯的是同一个毛病。”
        犀牛,为什么那个该死的家伙非要把我比做犀牛,那种又臭又蠢的东西?偌尔德怎么想都想不通。犀牛到底有什么毛病?他怎么想也想不起昨天发生的事情了,可他有些强迫症,越是想不起来他越控制不住自己不去想,最后想得他连脑仁都僵硬了。
        那个关于自己与犀牛的问题,叫偌尔德一连想了好几天。没有了女人,他再想也很难达到沉思的境界。他能够感觉到体内荷尔蒙的分泌和难以自控的浮躁。
        晚上,他一个人没味儿地吃了饭,之后坐在沙发里,一手攥了瓶啤酒,另一只手打开了电视机遥控器。画面上一个像豹子一样的金发女人正在跟一个健壮的像犀牛一样的男人做爱,女人骑在男人身上,男人的头仰垂在床沿边,像被扭断了一样。他忽然又想起中国人说过的另一句话:“我不明白,为什么犀牛不用自己比豹子强壮几倍的身体、比豹子犀利几倍的犀角和比豹子多几倍的数量进行反击呢?要知道一个暴怒的刺猬可以吓跑一头野猪。”
        这句话又让偌尔德琢磨了几天。
        一个多月后的一个周末,偌尔德本想去爬亚诺什山,但结果还是关在屋里闷了一天。星期日醒来,他突然觉得心里发慌,好像迷途在暴风雨前的雨林里。他想起了商尼,于是带了一瓶梨子酒去找他。已经溜达到了商尼家门口,就在他将手伸向门铃的刹那,脑子里突然又蹦出一句话:“那你为什么不去主动找女人,然后决定到底爱她还是抛弃她呢?”
        偌尔德觉得突然开窍,缩回已经触到门铃的手,转身来到布拉哈广场,在街口的报亭买了一份当日的《红桃尖》,蹲在路沿上翻起来,维奥拉的电话号码居然还在,他松了口气,一阵兴奋。
        
        6
        维奥拉从偌尔德那里搬出来后,重又回到母亲家住。这些天,她实际一点儿没有闲着,上班的时候,感情都给了那些无忧无虑的傻孩子们,下班之后,一门心思为已经守寡十几年了的母亲在报上征婚。
        维奥拉十二岁时,父亲离家出走,再没有回来。从那之后,母亲将全部心思都铺在了女儿身上,母女俩相依为命,所以也没觉得家里必须有个男人。一年前,维奥拉搬去与偌尔德同居,一向通情达理的母亲好像突然变了个人,不仅情绪暴躁,敏感多疑,而且经常歇斯底里,说话阴阳怪气,对只见过两面的诺尔德百般挑剔,一万个不满意,弄得女儿再不敢带男孩回家。维奥拉并没有生母亲的气,她理解母亲失落的心境——孤独、嫉妒和不安全感,于是费尽心思劝母亲再婚,不仅为缓解紧张的关系,她也确实不放心有高血压的母亲。另外,她已经想好,母亲一旦找到了老伴,自己就跟诺尔德结婚。
        自从启事登出后,平均每天都能接到一个陌生人的来电。她乐意替母亲做筛选工作,因为应征者里什么人都有,其中不乏混蛋无赖神经病,如果叫母亲自己接听,肯定会把她气死的。当然,偶尔也能碰到一两个让她自己动心的,或者得知她是为母亲征婚后转而纠缠女儿的,这样的人她会列入另册,不告诉母亲,偷偷享受虚幻的暧昧。
        母亲每次赴约,女儿都如影随形,当然维奥拉是偷偷跟着,不让赴约者发现。好几次,当她远远望着母亲坐在咖啡桌前跟陌生人聊天,维奥拉心里也不是滋味,比较了她在电话里接触的那么多男人,越来越念偌尔德的好。那天在麦当劳里,偌尔德猛摔报纸冲她发火,她本来很容易解释清楚,但她没有解释,起身就走,因为当时女孩觉得不是委屈,而是恼火,她想不到同居一年的偌尔德居然这么不信任自己。即便那个启事真是为她自己登的,他也该问问为什么……不过,这几天维奥拉的想法发生了转变,换个角度想想,偌尔德之所以发那么大的火,不仅出于嫉妒和自尊心受伤,还因为他心里在乎对方。
        每天,维奥拉下班回家,先照例听母亲汇报几个入围男人的最新动向,然后报告母亲今天又有什么人来过电话。母亲起初对这个话题有所抵触,后来渐渐也来了兴致,好像在做填字游戏。自征婚以来,母女俩的关系变得格外亲近,无话不说,她们一起分析对方条件,比较优势劣势,制定行动策略,总结约会经验,分享各自对男人的感受;一起猜东猜西,挑三拣四,品头论足,经常笑得抱在一起在沙发上打滚,亲密得像一对女伴或姐妹。
        这天傍晚,维奥拉坐在餐桌旁的方凳上,正在读一个男人写给母亲的情书,母亲在炉灶前哼着歌,给女儿做她最好吃的菜叶肉卷。桌上的手机突然响了,号码显示是偌尔德。这几天,偌尔德至少打过五次电话,她都没接,男孩发来短信央求见面,女孩也始终保持沉默。当然,维奥拉不接电话不等于生气,事实上她每次都迫不及待地想听到男孩的声音,只是当她要按接听键的刹那,又忍不住想再滥用一次对方的妒意,或者说想再延长一下这种被人追求的幸福感。她跟偌尔德之间,以前总是她扮演追逐的角色,其实作为女孩,她更喜欢被男孩捕猎。就像一只暗恋上猎人的豹子,盼望那个致命的枪口瞄向自己。
        手机响了有半分钟,维奥拉幸福得还是没接。不过她已经盘算好了:晚饭后下楼溜狗的时候,她将给偌尔德挂一个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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