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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曼蒂克消亡史

发布: 2017-2-16 20:02 | 作者: 程耳



        再往下,张问了句,我们的股份能有多少?不等翻译说话,杜便抬手制止了。只说这件事我们决定不做,但我祝你们生意兴隆之后就起身送客了。张的问话却让池田少佐觉得自己捕捉到了机会。或许是天生凶残莽撞,或许是假装凶残莽撞,或许只是想提示一下中岛自己的角色有多重要,他便想杀杜扶张。
        中岛一听就很喜欢,这种四处搅和毫无逻辑的杀人放火最能凸显新意,但杀杜事大,他需要厘清甚或更高层级的指示,总之需要想一想。之后他煞有介事地在闸北破败的日式宾馆污秽发霉的榻榻米上枯坐了一整天,然后跑到上海的大街上转悠,跑到澡堂子里泡澡,寻找灵感抑或指示,直到得出结论,杀也无妨。便递了帖子到杜宅请客,杜辞而不见。
        再隔一天的清早,池田在大街上找了个穷得只剩把破刀的在上海几乎等同乞丐的浪人商量大计,想不到竟然一击即中,潜到杜宅里去,把个杜家上上下下的活宝,杜先生的心头肉王妈给杀死了。
         
        王妈最近跟小张结了不大不小的仇。小张是大马路上西点房的小伙计,宁波人,十几岁的时候家里吃不上饭,便划个破船辗转到了上海,跟现在这个老板学生意。几年下来也算相安无事,总算是有一口饭吃。
        老板家里有个漂亮女儿,大概是瞎了眼,或者是在被他用蛮力摸了几把之后蒙了心,竟表示愿意跟他好,连女儿她娘竟也在一边帮腔。老板五雷轰顶,心想真是作孽啊,几天没有关照,家里的女人怎么都变成了蠢货?便叫了小张过来问话,说你岁数也不小了,想讨个什么样的老婆啊?小张一听喜上心头,想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看来事情成了,脱胎换骨就在今日,要沉住最后这口气。他故作诚恳地说,要丑的没钱的。老板便说,好得很,我早知你是实在人,也知你早有此意,会好好帮你安排。当天就把厨房一个哑巴的女儿许了他,晚上就洞房,真的是又丑又没钱。
        这样的滑稽热闹王妈怎么能错过?第二天小张又照着点来给她送点心,王妈一边给他开门,一边又是严肃又是关切地问,喂,你不是刚刚结了婚吗?怎么气色这么差,一张脸都是黑的,晚上不可以太激动哦,要注意身体啊。小张知道她存心故意,东西一放,钱都不要就跑掉了。王妈更是乐不可支,见人就取笑小张的事。
        仇就这么结下了,她不喜欢小张,小张却差一点救了她。今天送点心来的是个陌生人,王妈走过去问,小张怎么没来呀,不会真的生我气了吧?说完正要笑,却听见门口停的人力车里有动静。小张被绑在里面,正在跳出来,向王妈报警。王妈便往屋里跑,可惜还是晚了一步,日本浪人一枪打在肚子上,怎么也止不住血,又伤及脏器,就这么死了。
        杜去找黄老板,黄说日本人明显是要打仗,这个事我们解决不了,我们能算什么呢?但搞到你家里来这个事情要解决,他们不是要找你吃饭吗?去吃嘛,先解决王妈这件事。日本这些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你自己定吃饭的地方,不要去虹口。
        杜便定了去渡部的餐厅坐谈。渡部曾提醒他,他那里没有桌子,“你总不能跟他们一起坐个榻榻米”。杜觉得妹夫是日本人,对方应该会更放松,杀起来容易些,就打发人提前去摆了桌子,四把椅子。当天杜先生带了车夫和自己一起进去,渡部在厨房,其他人马则远远地隔了几个街口守着待命。
        车夫在被王妈带着介绍给杜之前是个拉车的,后来也就一直叫他车夫,他拉车的时候偶尔帮着杀人,不肯收钱,说拉车是主业,偶尔帮着杀杀人是顺带着帮帮忙的事,不好算价钱。王妈觉得他奇怪又有趣,就介绍给了杜,从此一直跟随左右。所以这次的报复他便尤为急切,先是一枪打死了池田,中岛还击,他便护着杜往外走,中岛细心瞄准杜,正要一枪中的时,渡部从厨房开枪打中了中岛的腿。之后他扭头观望杜走出去没有时,中岛一枪打在他的心脏上,渡部就这样死在了厨房不算冰冷的瓷砖上。
        这个因官司而来的房子,真是充满了诡异与不祥。
        与此同时,杜先生的人马在街上被突袭了,不久知道是张做的手脚——他念及日本人承诺的所谓银行股票,大概也是因为自己对时局的分析,觉得日本胜面更大,总之是专注于利害的考虑——杜很伤心。
        他原也意识到银行的事可能会让老二失落,计划是要把番禺路上的一个厂子送给他以做平衡的。当然这算不得什么,还有更伤心、更无法接受的事情——家里人都被杀了,儿子遭杀戮,胞妹亦亡,只是遍寻不到渡部的两个儿子。最后,在二楼杜用来抽鸦片的房间的榻里找到了,他们躲了进去,逃过一劫。杜连夜逃离,在法国公使的帮助下,清晨终于上了船,身边只剩下车夫及两个外甥。
        船行至公海,便有小艇追来,由船上扔了绳子下去,小艇上一人登船,是黄老板的听差。无非送些钱来,并让杜安心,不必操心家人后事云云,再有就是老二躲到日本领馆去了,短时间是不会轻易出来的。杜问他老板可有意去香港避乱,说是没有,又问那你还回去吗?答道,老板没有说,急着出门,忘了交待他。杜便说那你先跟我一道去香港再说。听差略踌躇,说老板虽是没有交待,但大概还是回去的好,不然谁再给他烧烟呢?便仍是沿刚才的绳索,下到小艇上向上海驶去。
        民国二十六年的上海,山雨欲来。
         
        小六原本也是没落读书人家里的矜持小姐,碰到婚姻失败,几经流转,每况愈下,眼看就走投无路之际,却意外投了黄老板的好,搅和到黄老板一把年纪,也要赶时髦似的真跑去民政局正式登记离婚,正经事一般地娶了她回家。
        可能还是因为没落吧,她自小的良好教育没有同样良好的经济来配合,便形成一种奇怪的人格,消受不起这样的富贵,或者确实并非俗物到了拼死也要追逐爱情的境界,又或者真像后来人们说的就是一个花痴,总之,她一天也没有消停过。
        起先只是私下里跟小年轻们搞搞暧昧,拖拖小手亲亲嘴,包括黄老板本尊在内大家都可以佯装不知,很快就变本加厉地跑去跳舞厅里招摇。跳舞厅里人多嘴杂,就把事情搅成了面子问题,再也无法佯装不知,吃哑巴亏。
        黄老板脸色一难看,杜先生只好亲自出马。因体恤老板的苦心,杜只能不断给小六好处,换取她的收敛。今天答应她南京路上一张广告牌子,明天又为她甚至去找戴先生商量,备了厚礼请吴小姐称病把原本定好的角色推掉,让给她,这才暂且消停下来。
        黄老板带了小六到杜宅吃饭,说是庆祝她试镜成功,更是回报杜的一番努力——一大家的晚餐。小六跟老五坐在一起,小六问她,为什么都叫你老五呢?听着像男人。老五答我是富春楼里排行第五的跳舞的舞小姐,不叫老五叫什么?你听不习惯可以叫我五小姐。张先生带了个姨娘,也在一边起哄,只有渡部始终静静地吃喝,挂着浅浅的笑意。杜小姐抱着只有一岁的大儿子,肚子里装着小儿子,安静地坐在渡部旁边。
        小六数落完白痴一般的导演,杜的儿子让她再谈一谈赵先生。小六又是不屑又是怨愤地说,还不认识,人家还没来上过班。他的戏要集中到最后一起拍的,人家是明星,讲派头的。大家又是笑,杜先生隔着饭桌看老六,突然生出别样的担心来。
        很快就证实了杜的担心。赵先生头天上班之后就把小六带回了家,帮她拉汽车门,关门之前还体贴地帮她弄旗袍的下摆。小报记者一拍一写,第二天报纸一上街,杜又是愁容满面,悔不当初。
        首先派人去砸了片场,抢回底片,在导演脸上随便比划几下。演的成分居多,也是为了明天的报纸。事后再私下慰问导演或是给钱重新另拍一部戏,反正都一样——这样总算找回半张脸面。既然全上海的人都在看着,最理想的当然是杀了小六和赵先生,可即便是要杀掉,总还是要谈谈。
        小六满不在乎地来了,跟杜一起枯坐。杜愤慨地说,大家都是装新潮,赶时髦,只有你是个真花痴。小六说,连赵先生都说了,我是演员。杜说那你这次准备怎么收场呢?小六说,你去跟老板说说,放过我吧。杜一声叹息,你讲得倒是轻松。小六便也沉默,最后说,那我就去死吧,反正我也就是个行尸走肉,一具皮囊,什么花痴啊,十三点啊,打发打发时间罢了。
        说完起身就走,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回头对着杜先生笑,说,你不会杀我的,你舍不得,你会给我想办法。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剩了杜一个人忧愁,心想,这倒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晚上渡部过来找他吸鸦片,看他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劝慰他,杀就杀吧,奸夫淫妇的,不算冤枉,也不可惜。他瞪渡部一眼,穿鞋出门找老板。
        黄老板就着咸菜喝白粥,不理他,他只好一旁枯坐。好容易老板问他吃不吃,他便自己拿了碗盛粥喝,好歹比傻坐着强。刚喝了一口,黄突然说,你要是这么犹豫就不要杀了。杜马上纠正,我可没有犹豫,你说杀就杀。黄瞪他一眼,放了碗筷,突然泄气般地说,算了,我说不要杀了,为这种事杀人不值得。不过,面子还是要找回来,他们两个都不能在上海了,送他们离开上海,越远越好,再不许回来,想活命就不要再回来。
        杜心头的阴霾散去,又要装作平静,说那我让妹夫送他们去苏州,从苏州再坐火车往北走。黄点了点头算是同意,喝了两口粥又说,你悄悄给她点钱,让她将来好过日子。杜说好啊好啊,粥喝得畅快,又盛了一碗。黄瞪他一眼,他放下筷子,黄说,这件事情不许说出去,谁说出去我骂谁。杜说好啊好啊,又捧起碗把粥一饮而尽。
        他们便一行四人上了路。渡部、小六、赵先生外加一个司机,开一辆蓝色雪佛兰轿车,穿过上海,驶入郊外雾气迷漫狭窄泥泞的马路,消失在黑暗里。等适应这黑暗后才看见头顶上方的一轮明月,那是民国二十三年上海的月光,很可能是最后一段花好月圆的时光。
        小六的风流韵事引发的风波,无论最后导向何方,也丝毫不影响当下的消遣。电影改了名字,花数天补拍了赵先生和小六的镜头之后很快就上映了。居然故事清晰情感明确,这半遮半掩的旧事倒成了卖点,票房创了纪录。当和平再次降临,看电影又成时尚,这一纪录终被改写时,已经是五十年之后了。
          
         关于老五的种种传说一直没有停止过,有时为了神化,有时为了诋毁,更多时候是一种伪装成同情的轻视。但她跟哪一方都有交道,富民路的小楼在战争时期为各方使用,常常同时住着水火不容的几个流派,同抽老五买来的香烟,同吃张妈做的饭,共用楼梯下的洗手间和澡盆。楼上楼下地辛苦工作,处心积虑地谋划怎么置对方于死地。
        没有人知道老五究竟使了什么样的手段周旋其中才能够这样相安无事,也没人知道她这样做的目的。可能只是在杜先生离开上海之后本能地想要寻找依靠,而她深知哪一方都不一定靠得住,索性都靠着。或许这只是从前的职业本能,她把自小在富春楼练就的本领发挥到了极致,而这些传闻大概都是真的,因为戴先生的情报向来准确。
        戴先生这一趟到香港,是应日本内阁绕开军部要求见面密谈的请求。戴知道见面不过是做做样子,反正他在香港还有私事,见他亲爱的吴小姐,不是这样的理由,按说他是无法脱身离开重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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