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每晚所作的夢，是愈來愈清晰與明顯了，連麗娟也幫忙用刀砍我。有時候，在白天，我仿佛也看見他正在廚房磨刀，準備要下手了。那間深鎖的破爛小屋一定藏著許多不可告人的秘密，我一定要想法子弄開它。
趁著一個下午，他出去，麗娟又午睡的時候，我偷偷地來到後園，他是絕對不允許我來的。後園裡四處是陰森森的一片，地上滿是枯黃的落葉與垃圾，似乎是好久已沒有人來過了。除了各種各樣的蟲叫聲外，便只聽得見我急劇跳動的脈搏聲。我就快要發現一個與自己有著密切關係的重大秘密了，可是我沒有辦法弄開那把鎖頭，我又不想驚動麗娟，只好在屋子周圍巡視一番。最後終於讓我在屋後發現了一個枯井，井口上掩蓋了很多樹枝與樹葉，這個井與我夢中所見的是一模一樣的。我終於明白了為什麼他不允許我來後園，這是準備用來殺我與埋我的地方。
自從發現這個枯井後，我時常都看見自己血淋淋的臉孔在眼前晃動。麗娟與他也愈來愈倡狂，居然在我面前擁抱，也許想把我激怒，然後與我發生衝突，再找個好的藉口把我殺掉，我才不會上當呢！我也在等待機會。
七
今天一早，麗娟便對我說，好久都沒有出門了，要帶我到海灘去游泳與曬太陽，我也假裝著答應。
麗娟穿著一套十分豔紅的緊身衣褲，那顏色刺得我眼睛好痛，她還把那一頭輕飄飄的長髮束成一條小馬尾，擺在腦後，甚是好看，一副野外郊遊的打扮，想不到他也跟著我們一齊去，他走在前面，麗娟拉著我的手跟在後面，大家都不說一句話。
到了海灘，我一言不發地坐在樹蔭下。他脫下了外衣，露出了寬闊的肩膀，古銅色的皮膚在陽光照耀下閃閃發光，難怪麗娟也受不了他的誘惑。他極力地邀請我下水，可是我不會游泳，難道他想借海水來淹死我，然後把我的屍體沖到大海裡去喂魚，這真是一個兩全其美的好辦法，我當然不會上他的當。最後他只好邀請麗娟陪她游泳。麗娟以懇求的眼光看著我，我自然不會反對，況且我知道這是他們一早就串謀安排好的，我絕不能讓他們懷疑我。
麗娟脫下了外衣，內裡穿了一件比基尼式的黑色泳衣。晶瑩的大腿，潔白的玉背，豐滿的臀部，炫耀得使人眼睛眩亮。她舉起了手臂，我又看見了那一片生長在冰膚玉體裡特別令人耀眼的黑色草原，我的心忽然間升起了一種強烈的妒忌心，就讓他暫是快活吧！這筆帳遲早都會要他連本帶利地一起償還。
他和麗娟在海裡玩的很開心。麗娟穿越在翻起的波浪之間，身手嬌健，像極了一條鱗光閃閃的美人魚。我無所事事地坐著，四處張望，後來我看見了離海灘不遠處有一座廟宇聳立在草林之間。
八
迷迷糊糊之中，我仿佛聽見了一個熟悉的聲音由遠處的廟宇傳來，向我召喚，還夾著一些親切的鐘聲與和尚念經之聲。我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隨著那聲音走去。
大約十五分鐘後，我來到了廟宇的正門。這是一間十分破爛而又年久失修的小山廟，到處是斷牆破瓦，門端的三個大字“西山寺”的金漆也早已剝落多時。
一個紅光滿面的老和尚正盤坐在大廳裡念經。跨過了門檻，我走了進去。滿地都是塵埃，也許是已經很久沒有小和尚打掃了。我向老和尚請安。老和尚緩緩地睜開了眼，細細地打量了我一番說：“施主，我看你眉目之間隱含殺機，近日必有一場血光之災，懇請施主出入要小心謹慎。”
想不到老和尚的道行如此高深莫測，竟然能看出我處在四面楚歌的險境之中，我自然不會放棄這個大好機會。“大師， 請救弟子一命！”“撲通”一聲， 我就跪在老和尚的跟前。
“若要人救，不如自救。”老和尚動也不動地回答說。
“請問大師，我要如何個自救法？我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
“請問施主從哪兒來？要上哪兒去？”
“我就住在離這不遠海灘後面的那間古老大屋裡，我不打算到哪裡去？”
老和尚聽後突然臉色大變，一句話也不說。我感到十分奇怪，經不起我的苦苦相逼，老和尚才告訴了我那間大屋的秘密。“施主，你知道嗎？你住的那間大屋是一間凶屋。二十五年前的一個上午，那屋的年輕主人也來這裡向我問吉凶，後來雖然我也推算出他即將有殺身之禍，要他趕快離開，他卻貪戀愛妻的美色，最終還是讓她與情夫合謀砍死，分屍八段，拋入後園的古井中，這都是他前世留下的孽業， 要躲也是躲不過的。”
老和尚這一番話，終於讓我徹底明白了，他曾經殺過我一次，還奪走我的愛妻與屋子，現在他又準備要用同樣的方法再殺我一次。 “為什麼命運要如此地作弄人，好人總是遭殃，讓為非作歹的壞人逍遙法外。”我忍不住地大聲喊了出來，刹那間，整間空蕩蕩的廟宇迴旋著我憤怒的聲音。
老和尚很冷靜地又再閉目合十一算，大約片刻後，他睜開了雙眼，不斷搖頭說：“太遲了！施主，的確是太遲了！你已經洞悉先機，我也已經無能為力。歎我佛慈悲為懷，欲普度眾生，無奈世人罪業重大，不識佛法，莫非前世孽債註定要今世來償還，施主，你還是走吧，這是因果迴圈，生生不息，遲早都要作一個了斷。施主，你會平安無事的，請吧！”
說完之後，老和尚就不再理我，只顧念他的經與敲他的木魚，老和尚的話含義深刻，我雖不能完全明白，但也猜著了七八分。
忽然間，我想起了後園裡那間深鎖的小屋，裡頭所藏的秘密肯定與我有關，我一定要趕快回去，想法子弄開那把鎖頭，找出裡面的秘密。
九
幸虧他們還沒有回來，都快十一點半了。我在廚房裡找到了一把菜刀，他時常都把它磨得很鋒利，大概是準備用來殺我時可以省下不少氣力，現在這把菜刀卻剛好可以讓我派上用場。
後園裡靜悄悄的四下無人，偶爾會聽見遠處傳來一兩陣狗吠聲。出盡了九牛二虎之力，我才砍斷了鎖頭。“吱”的一聲，門被打開了。
借著有屋外透射進來的陽光，我看清楚了屋內的陳設。相信這是一間儲藏室，地上有很多雜物，還有幾張破舊不堪的椅子和桌子。屋子四處都佈滿了很厚的蜘蛛網與塵埃，放在角落裡的幾個皮箱終於引起了我的注意。
抹去了附在皮箱上的灰塵，我打開了第一個皮箱，裡面裝的全是一些舊式的男女衣服，不懂為什麼，忽然之間總覺得這些衣服是屬於我的，我曾經穿過它們，我還要再穿一次。我選擇了一件紅色的棉襖披在身上。
第二個皮箱裡裝的是幾本舊相簿與幾疊舊報紙。我首先打開了相簿，相片都已經變黃了，有些根本無法能夠加以辨認，似乎都是一些外國旅行的風景照。第二本相簿裡的相片稍為比較清晰。雖然影中人剪的是短髮，我卻依稀由他的輪廓而辯認出他長得很像我，連站在身旁與他一起拍照的那個女人也有點像麗娟，這怎麼可能呢？可是我卻愈看愈像，仿佛就是麗娟和我的孿生兄妹。第三本相簿裡的相片主角不是我，而是他，想不到麗娟和他拍了這麼多如此親熱的相片，連閨房樂事也原原本本地拍了起來，看得我臉紅耳赤，一把憤怒的火正緩慢燃燒在我心裡，我知道我就快要像一座即將爆發的活火山，噴出的熱焰與溶岩將會徹底地淹沒這一對狗男女。
我翻開了那幾張發黃的舊報紙，幾個紅色的大字標題“分屍大奇案”立即跳入我的眼裡；另一份報紙更以“分屍八段，藏屍古井”為題，以全版作了圖文並茂的報導。像片中的被害者竟然就是相簿中那個長得與我一模一樣的年輕人，藏屍的那口井就是現在屋外的枯井。 有幾份小報更是繪聲繪影地把它描寫成是一場緊張香豔的情殺案。最後的一份報紙只以簡單的幾行字作了扼要的總結：“今日轟動一時的古井分屍案，相信只不過是一場普通的謀殺案，警方已掌握了足夠的線索，正加緊努力要把兇手捉拿歸案。另訊，本案到此日已是四十九天了，嫌疑兇手一男一女依然在逃。”
拿著報紙的手不停地顫抖著，我所夢見的竟然都是真的。原來我來這裡的目的是要復仇，我要重新改變命運。我仿佛又看見滿臉鮮血的我晃動在眼前，張開了雙手，我在呼叫著。他滿眼凶光，正一刀一刀地向我砍來。我閉上了眼睛，滿臉鮮血的臉孔並沒有隨著消失，我反而還看得更詳細，我就是在這間屋裡被追殺，我的血染紅了每一個角落。他的菜刀也砍得鈍了，他就是在靠近門口的那張桌子上把我分屍，我的血也把他噴了滿臉。我用最惡毒的咒語來詛咒它，我一定會回來的，他笑著，笑著……我看見麗娟正畏縮地倚在門外。
“當！ 當！”前屋大廳裡的古老大鐘又再度沉重地響起來了，一下子又緩慢地衝擊著我那驚慌的心，我有一種不祥的預兆。我轉過頭，看見麗娟和他站在門外，麗娟的臉頰曬得紅紅的，身上散發出一種山野花草的香味。她一骨碌就坐在我身旁，“你在看什麼呀！一聲不響地跑掉，害我多麼擔心，還以為你讓水鬼捉去了呢？噫！這是什麼，讓我看看。”看見了報紙上的三人相片，麗娟豔紅的臉孔忽然變得蒼白，她軟弱無力地倒在我身旁。
他鐵青著臉，站在門外看著我，眼睛裡暴射出一種青光。老和尚說的一點也沒錯，要來的一定會來，要躲也躲不了的，上輩子的孽債一定要在這輩子來做一個了斷。他正一步一步地逼近了我，我不懂他在和麗娟說什麼，只感覺到麗娟正企圖想捉住我。忽然，他從背後舉出了一把刀，我仿佛看見自己流血的臉孔，聽見自己惡毒的詛咒，我一定會回來復仇的。我在他兇惡的大眼裡看見自己滿是鮮血的臉孔，我聽見一個復仇的聲音。麗娟要捉住我，他仿佛舉起了刀往我腦袋砍來，我一定要改變命運，捉住了身旁的那把菜刀，我就往他模糊的身影砍去。
4-10-1984《聯合早報》星雲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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