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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冒雪锯木的早晨

发布: 2017-3-02 16:49 | 作者: 朱山坡



        当我们把木头锯了大半的时候,从远处来了一个陌生男人。他浑身是雪,甚至看不清楚他到底穿没穿衣服。但他戴了一顶帽子。当他把帽子摘下来,抖掉上面的雪时,我和哥哥同时认出来了,那是我爸爸的帽子。还没和妈妈结婚之前,我爸爸就有这顶灰色的帽子了,是在新疆的时候牧民房东送给他的。爸爸说,那时候新疆下雪下得好大,寒风快将他的头发拔光了,房东可怜他,将那顶狼皮做的帽子盖到了他的头上。房东是一个有三个孩子的少妇,那顶帽子是她死去的丈夫的。她家有三十三匹马。我爸爸最喜欢那匹枣红色的母马,它像女房东一样温顺、大气,脸上洋溢着无比的慈爱和坚毅。
        “没有帽子,你装在脑袋里的书全都要废了。”女房东把帽子塞到我爸爸的怀里说,“人不能没有书,就像马不能没有草料一样。”女房东喜欢读书人。爸爸戴上帽子,一下子就感觉到了暖和。妈妈曾经说过,爸爸的脑袋里装着一个图书馆。如果妈妈不固执地从荆州去新疆找爸爸,爸爸就永远留在新疆,和女房东放羊牧马,每天都骑着那匹枣红色的母马从草原这一头跑到那一头,当然,他也就成了她三个孩子的爸爸。爸爸被抓进监狱后,妈妈开始懊悔,觉得她害了爸爸,悔恨一天比一天沉重,像雪一样越积越厚,终于有一天她一声不响地离开了我们,到世界上去了。
        我们都戴过那顶宽大而暖和的帽子,对它太熟悉了,它的气味也没有变。我刚要问那个陌生男人怎么会有我爸爸的帽子,他却先开口了。他说,我是你爸爸的牢友,我的罪状比你爸轻得多,因此我可以请假,你爸爸不能请假,你爸爸托我来办点事。
        哥哥将信将疑地看着他,“办什么事?”
        陌生男人说,你爸爸在监狱里吃不饱饭,每天饿得睡不着觉,让我给他捎带一些吃的东西——你妈妈呢?
        哥哥说,我妈妈到镇上去了,很快就回来。
        陌生男人说,不等她回来了,你把东西给我带走吧,我还要连夜返回监狱把东西带给你爸爸。
        哥哥说,我妈妈不在,事情由不得我们作主。
        陌生男人沉吟了一下,说,你们锯那么多的木头干什么?
        哥哥说,建房子用的,我家要修建房子了。
        陌生男人说,你爸爸说,等他出来了才修建房子,你们省点力气。
        哥哥说,我家需要新房子……我家没有粮食了,政府监禁我爸爸,应该管他的饭的。
        陌生男子抹掉了脸上的雪,露出刺猬般的胡须,他的鼻梁好像断了,鼻子从中间塌陷下去,像一个冰窟窿。
        “你爸爸吃不饱,他在里面每天都要花很多力气读书,因此要吃得比其他人多。”
        哥哥说,我爸向来吃得很少,舍不得吃……
        好像你们不相信我……陌生男子摘下帽子对哥哥说,这是你爸爸的帽子,我是来替他办事的——你们信不过我,但总应该相信这顶帽子吧。
        哥哥再次提到了妈妈,说,我妈妈不在,事情由不得我们作主。
        陌生男人说,难道你妈妈会让你爸爸挨饿吗?
        哥哥还在犹豫之际,妹妹已经将家里所有的玉米棒都端到了陌生男人的面前。一箩筐的玉米棒。妹妹吃力地将它从屋子里捧出来,乐呵呵地,腰都弯了。那是我们过冬的粮食,我和哥哥将它严严实实地藏在屋子的一个秘密角落里,她是如何发现的呢?
        “好了,你一定要将它送给我爸爸。”妹妹郑重其事地嘱托陌生男人。
        哥哥欲阻止妹妹,但她像一家之主那样威严、决断,让哥哥无从插手。
        陌生男人掂了掂箩筐里的玉米棒,满意地说:“省着点,够他吃一个月了。”
        我怯怯地问,我爸爸在监狱里好吗?
        陌生男人想了想,沉吟道:怎么跟你们说呢,在监狱能好到哪里去?
        我又问,他知道自己很快要转回到离家才十多里的新监狱吗?
        陌生男人又想了想,说,这么好的事情他应该知道。
        我说,新监狱已经动工了,很快就会建好,将来我爸爸在离家十多里地的监狱服刑,就跟在自己家里差不多了。
        陌生男人说,唔,那当然好。
        哥哥担忧地说,你拿走了这些粮食,我们吃什么?
        陌生男人一脸茫然道,你爸爸没说,我也忘记问了。
        妹妹拍拍手,轻松愉快地说,哥哥,我们卖掉这些木头就能换粮食了。
        陌生男人惊讶地看着妹妹,对她充满了赞赏,转而训斥我和哥哥说,你们两个男人想问题还比不上一个小姑娘!
        受到赞扬的妹妹露出满脸骄傲的神色,手脚异常麻利地协助陌生男人把玉米棒装进早已经预备好的白色布袋里。扎牢袋口,陌生男人站起来拍掉身上的雪,然后拎着玉米棒走了。他的脚印很小,像狼走过的痕迹。
        妹妹像做了一件大事,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满怀喜悦地回屋子里去了。我和哥哥继续锯木。但哥哥的精神有些恍惚。他肯定是在想刚才那个男人,或者想着明天的粮食。我也开始怀疑起那个陌生男人,越想越不对头。我爸从来都是让我们吃饱了他才吃,他怎么可能向我们要粮食呢?但是,万一陌生男人说的是真的呢?也许爸爸真的是饿得不成了,那边的监狱再也不能待下去了。明天我要到镇上去找施工队,敦促他们加快施工进度。
        妹妹又一次从屋子里走出来,对我们说,她想去看看爸爸。爸爸远在千里之外,我们从没去过那个地方。
        哥哥对她吼叫一声,你先屋子里去,等雪停了再说。
        这一次妹妹很听话,回屋子里去了。我感觉身子变冷了。哥哥的身子也不再冒烟。我用力拉锯,但似乎拉不动了。哥哥那头的力气已经不够用。锯子摇摇晃晃。
        此时快到晌午,雪停了。原野开始躁动。郑千里从原野的尽头回来了,看上去垂头丧气的。经过我们的时候,我想叫一声“郑老师”,但声音在喉咙里吐不出来,好像被泥巴堵塞了。他突然转过身,向我们走过来。用尖刻的语气质问我们说,你们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哥哥莫明其妙,愕然抬起头来,像一根木头耸立在雪地里,像在课堂上犯了大错。显然是,被郑千里的气势镇住了。
        “你们是在画地为牢!助纣为虐!”郑千里激愤地说。
        我们无法理解他高深莫测的修辞。这个还会写对联和诗词的人说话向来喜欢卖弄文采,从不管别人能不能听懂。
        “你们在帮他们修建一座新监狱,还用好木头给他们做坚固的门!现在,整个镇甚至全县的人都人人自危了。说不定哪一天我们、还有你们也要被抓进去!米缸里可以什么也没有,但监狱永远都不可能是空的!你们竟然乐滋滋地给自己修建监狱!”郑千里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指着我们咬牙切齿地吼道,“如果没有监狱,你爸爸就不用坐牢。你爸爸要是蹲进你们帮建的监狱,又认出门是用他自己伐的木头做的,会恨死你们两个混蛋!”
        我们被郑千里骂懵了。当我们醒悟过来时,郑千里已经走远了。
        哥哥将锯从木头上移开,把铁锯扔到远远的一边,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身子散架了,像一堆雪融化为水。我赶紧穿上衣服,也给他递上衣服。
        “我们不卖木头了。”哥哥说,“把所有的木头都烧掉!”
        我迟疑着,我想听清楚哥哥在这个洁白无瑕的世界里说的每一句话。哥哥再次命令我说,全部烧掉!
        哥哥的吼声像郑千里一样严厉,劈头盖脸,排山倒海,没有置疑的余地。看样子他不是开玩笑。
        如此说来,这个上午,我算是白忙了。但还是不甘心,想跟哥哥争辩,此时从屋子里传来妹妹一声撕心裂肺的惊叫。哥哥连滚带爬,风一样扑过去。被他卷起来的雪,在我眼前溃散开来。
        ——刊于《上海文学》2015年2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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