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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中国海漂来的泡沫(中)

发布: 2017-3-02 17:09 | 作者: 王新华



        闻先生妈脸色憔悴,黄里带青,眼圈浮肿,每条皱纹刻的都是愁。身上套件黑色短大衣,袖口露出四个手指,鼻尖冻红了。“您是泰外的母亲吧?”也不能是别人。“您是…”她把露出的四个手指向上抬抬。我告诉她我是闻泰外的好朋友,叫王洱,从新加坡来。“大老远的,让您受冻受累。泰外在屋里…”说着用袖子擦鼻子,四个手又抬抬,指指门。我站着没动,不知说什么好,也不想和她一起进去,说什么呀,让她再伤心一次。“我自己进去吧,您到大厅等刘厂长,他们应该到了。”
        闻泰外躺在张带轮子的床上,身盖白布单。笑容收敛很多,脸色稍添了点红,好像添了点儿血色,不象早上她妈看见的那样苍白。这使得新哥们儿我有点松心。可他实在太瘦,灵魂飘走,留下的躯体也轻轻欲浮。我下意识地看看那扇大门是不是关好了,怕北风吹进来把闻先生悄悄托出去。我到宁可接受这种感觉,闻先生成仙了,留下鹤骨松筋,留下窝囊和烦恼,留下努不成的愿望,便飘扬而逝,带着一心的轻松。我不怕死人,早年在延安插队时就曾经给村里的死老汉陈赖赖收拾过,那也是一个被苦命的灵魂遗弃的尸壳。揭开闻先生身上的白单,按按哥们儿的手。冰凉的手和凝结在脸上安祥的微笑,表示主人毕生同生命、命运的艰苦抗争业已结束。没有成果。对主人曾产生源源动力的全部野心是简单的:挣点小钱,让黄脸的老娘有温暖的晚年。尸体作为证据向各位表明,主人失败了。因为象他这样不起眼的知识分子,怎具备款儿爷们翻江倒海的手段,哪能有官儿贵们手复天日的能耐。所以出国改变生存地域就是他改变命运的唯一可行之路。对于象闻先生这样有一技之长的蚁民,地域论:“人挪活”,是普适的。你看春节前后一千多万盲流,差不多相当于马来西亚的人口,在神州大地上汹涌流窜,誓将所有交通工具塞的瓷瓷实实。这些就是闻老大、闻老二。不同在于他们手上掐的是身分证,写有汉语拼音;而闻先生掐的是Passport(护照),写有洋文。是什么巨大的力量驱动这些主人翁、这些神州之神象没头苍蝇一样地沧海横流?
        “好心人”赐予给闻先生的出国机会乃是天降之福。同样是闻先生,依旧做同样的工作,只要在新加坡待的住,也许数年后,靠自己的手和脑,月入就可达两千多新元,这立马便是天地之差。这也是祖国盲流的心理。因为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在黄土中种出金子。所以落在他乡只要不死,梦想就有成真的机会。“回来再努力吧。”我拍拍闻先生的肩,把白单子盖好。打开那包书,将‘新英汉辞典’、‘关系数据库 Oracle ’轻轻地放在闻先生的枕头旁。象高官显贵们的权一样,这是闻先生赖以生存的保障。但愿他还用的着。
        “大娘我扶着您,路滑。”“耀核,这么大间房子。”“泰然葛(在)家还鼓求(做)啥饭嗫,全是街坊熟人。”“...”
        我听见屋外人声脚步声渐渐近了,就紧紧站在闻泰外床后,用目接住这门。我从小就有那么点怕见生人,见了生人有点不自在,见了熟人可是一台戏。现在这里闻先生成了我唯一的熟人,所以赶紧朝他边上靠靠。其实,和他还真不熟。我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呢?是我先打招呼,还是等他们看见我?
        一条大汉,高有一米八,又粗又壮,腮帮子铁青,走进来,带着冷风。身后跟着六、七个男女,有个女孩搀扶着闻先生妈。大汉站走到我面前,喝,如半截塔,他好像没想想该谁先说话:“我刘庆。”隔着闻先生,大汉伸出手和我握握,那手厚墩墩的,热囊囊的,我的手显得又长又瘦又凉。“你王洱王先生吧。耀核,你也真高。”“哎。刘厂长你好。”我笑了一下,立马止住,忽然想到这场合不知能不能笑。“寨我们付厂长,老吴,吴士类。没事找着受累。”我又想一笑。和老吴握握手,他看上去五十几岁:“都说缘,今天咱们这是承大小子的缘份。”“哎。你好。”然后我和其他人也握握手。然后,站在那儿又不知做什么。我算干什么的?然后,有点嫌自己个儿太高,这些人都不认识。
        仪式很简单,全由刘庆领着。大家脱帽静默三分钟,其实也没人看表。年轻人向闻先生鞠躬。气氛肃穆,不太哀伤。女孩扶闻先生妈站在闻先生头前,只有她抬起手用四个手指擦掉眼泪。大家静静地看着闻先生,看着他安祥的笑容,象是看着熟睡的孩子,象是看着病重的朋友。大屋里很安静,都怕把闻先生从熟睡中吵醒,听得见北风划过秃秃的树梢。当大家依次和闻先生妈握手时,她已经泣不成声了。刘庆腋下夹着帽子,低头握着闻先生妈的手,那双大手不停的摇。他吐出一口气,猛然抬头望着闻先生妈,提高嗓门打破这安静:“大嫂,甭再伤心,咱就此为止。送走孩子,该好好过年。现在消沉已然结束,咱们办好这事,就此了了。”
        “我也知道,总觉着舍不得。”
        刘庆又回头向老吴甩一下头:“老吴,你再给说说。”吴士类来北京三十多年了,嘴里还带着东北大碴子味儿,其实他也不懂得劝慰,讲了个故事:“大嫂,你别(bie4)总伤心,你直到(知道)大小子去哪嘎瘩啦就总皱着脸?慧能背过去那阵子,手下小徒弟围着坐一片,葛内(在那)嘎瘩哭的哇呀哇呀的。老头背过去忽悠又坐起来,纳闷了,问大伙儿,你们直到我去哪嘎瘩啦就哭?我去坏地方你们哭,我去好地方你们可哭个啥嗫?大伙不哭了,老头这才慢慢躺下,又背过去。昨儿夜里半宿没睡,都琢磨清了。大小子这辈子没做过坏事,真童男,去好地方了。高兴还没来及呢,哭哈啥,害(还)想再拉回来受苦咋着?”我听得又想笑,忍住,这说的是什么宽慰话。别说,闻先生妈听了还真是将信将疑,悲伤止住了。这老吴还真有两下子。老吴见说的有效果,又道:“小青年傻呼呼总说‘命交给本人就一次’,一次要它干哈,赶上坏命,多不公平合理。死了哈,啥也整不走,就剩业力带着去了,也就是这几辈子,你干啥想啥学啥整啥鼓求啥,定再下来那辈子福报,你是贫穷富裕愚笨聪智长命短命。死心眼,明白不?”闻先生妈听了点头,谁知道他说什么,反正他妈感觉挺高级,应当是对的,所以心情平缓了。我身边有个小青年不爱听,说老吴:“没人懂,明白不了,迷信嘛。”吴士类本不想理他,但又怕影响闻先生妈,减低他的安慰效果。转身对着小青年说:“不勒(不理)你还不行了。”他顺手从闻先生枕旁抄起那本Oracle,希哩呼卢地翻动:“大小子的书你懂吗?”
        “这我哪儿懂。”
        “爱因斯坦亭(听)过吗?”
        “大科学家不是吗?”
        “他的书你懂吗?”
        “您别说笑话儿。”
        “我可也不懂。是谜信吗?全世界五、六十亿人,几个懂爱因斯坦?几个懂释迦牟尼?你不懂不见得是谜信。你没看见的不一定是虚假,你看见的不一定是真实。老嫂子,咱们别理他。”小青年赶紧不说话了。
        说实在的,老吴讲什么刘庆并不过心,反正只要能让闻先生妈舒坦,能对得住他死去的老哥就行。他见闻先生妈这阵子好多了,眉头也平展了,赶紧就劲使劲:“大嫂,你念好吧,高高兴兴回家睡觉,准备准备过年。哭那门子。老吴早就说‘不是坏事’。小黄!”扶着闻先生妈的女孩吓了一跳,“诶!干嘛呀?”有点不高兴。“你和申燕送大嫂回去,帮泰然弄饭,收拾好其他东西留着过年。下午五点半从那下班。保证她们俩休息好,心情好。花钱和我报。”他转过头,“小李子开吉普送他们几个回去,完儿赶紧到祥和居找我们。”闻先生妈还想叫大伙儿去她家吃饭,刘庆把手一摆停住:“这儿听我的,过年就怕你那儿坐不下。”这四个人开门走了,门没关。“钟子,二勤,你们俩截辆面的再去趟万安公墓。大厅楼上还有空的骨灰格,别找太高太低的,靠南边拉(la3),亮点儿,找中间的骨灰格,最好不用梯子,伸手够的着的地方。和楼下登记处老头说刘庆定的,先交20年的租金。手续带齐,办骨灰证。礼堂咱不用,骨灰堂外头的桌子定下,咱明儿11点用。”他俩“哎”了一声刚要走,刘庆又把刚才和老吴争论的小青年叫住:“钟子,你赶出去,跟着她们四个,等小黄她们出了医院门口,把她叫回来,让大嫂在门口等等。”
        “干嘛?”
        “别问了。”两个人走了。
        “依黛,”老吴身后的大眼姑娘眨巴眨巴眼看着刘庆,我心想:“衣袋,有这种名字吗?”“你去祥和居订一桌,回咱请王先生。”又从衣袋里拿出两百块钱交给她。衣袋答应一声要走,我赶忙拦住刘庆:“不用客气,先办事吧…”
        “听我的,事儿你别着急。有你。”我赶紧点点头,服从指挥。衣袋裹好大围巾,个子高还穿着高底筒靴,走了。
        刘庆乒乓五四象派兵打仗一样把人都发出去,屋里就剩下刘庆、老吴、我和闻先生。“老吴,下午咱俩把孩子送东郊火葬厂,四点半到,盒子我挑好了,回你再看看。”我赶紧说我没什么事,不要当外人,看能帮着做什么。大汉拍拍我:“别急,有你的事儿。”这时候小黄跑回来,拍打着雪问:“诶!干嘛呀,厂长?叫我回来。”还是有点不高兴。刘庆从大衣里掏出一个大信封,从中抽出一打人民币,连信封一起交给小黄:“这是一千五百块钱,你给大嫂,就说是今儿早上发的奖金,泰然的那份儿。”小黄诧异地问:“不是每人五百块吗,干嘛她拿一千五呀?”刘庆放低音量告诉小黄:“实说吧,有我和老吴的两份儿。你谁都别说。”“哟,对不起,您俩多少留点儿吧。”小黄顺手抽出一叠,刘庆推开她的手:“寨一千五还不够解决问题。我俩还角着(觉着)心里头对不住。72年他爸老闻死的时候,就我们俩朋友,可就。”刘庆右手的两根粗手指头晃了晃,“俩人送他爸,多他妈,咳,你说。你点点数。”小黄闷头点钱,我猛然记起李节让我带的钱,赶紧伸手往贴身衬衣口袋里摸。我拿出李节的五十新元,想加上点儿也算自己一份儿。回国时我已经把新元都换成美元了。翻开钱包想找一张五十美元的票子,没合适的,就是它吧。我拿出一张一百美元的钞票加上李节的五十新元交给刘庆:“这是我和另一个朋友李节的,让小黄一齐给闻先生妈吧。”刘庆坚决不收,“这钱我总不能再给李节带回去吧,一共也没多少。”刘庆又把大手一挥,停在我前面,一派家长气,没商量。我没办法,看看老吴,请老吴给说句话。老吴点点头:“人有慈悲心,悲是拔人之苦,慈是予人以乐。善行,收吧。也是对大小子的期愿。这一千来块,就算帮她娘俩还欠款吧,娘儿俩也轻松过年。收着。”刘庆这才嗯了一声,我赶紧把钱按在小黄手心里,怕刘庆反悔。小黄接过钱,低头往信封里放,站着没动,两眼向上翻翻,看看刘庆和老吴:“我也给五十块?行吗?”声音不大。“别胡闹!”刘庆推推她,“你能把钱妥善交给她们,她们收了,不出差子,就算做到了。”小黄知道不能再说什么,跳着出去,“动点儿脑子,怎么说,什么时候说,留点心!”刘庆还在后面喊她。“哎!”小黄一回头身子一扭,在远处雪地里摔了一跤。起来嘴里“哟哟哟”,跑了。
        老吴转过去,走在我和刘庆的对面,把白布单慢慢地拉上来。他拉的那么慢,眼光一直落在闻先生安静的脸上,一缕长气随老吴呼吸而出,一丝清泪浸在眼中闪光。他嘴里不断地念叨,听不清。刘庆夹着帽子,我垂着手,看着。闻先生嘴角淡淡的笑容,轻轻合上的双眼,细细的头发,一点一点,悄悄地藏在白布之下。透过白布,他能感到人间的光明,听到北风的歌唱,嗅到春的气息。这些平平的人,把他托起来,摇摇送向高天,那里没有苦难,只有心的平和。他走了,携带着凄美的愿望,来自这些平平人,其中也有他的好朋友,我。
        和新加坡比起来,这儿是冰天雪地,那儿是赤道毒阳;和新加坡比起来,这儿让我心里暖和,那儿使我浑身冰凉。
        
        马来清真寺   王二摄影 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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