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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集

发布: 2017-3-09 16:34 | 作者: 卡夫



        <走近2000年的上海> 
        衡山路梧桐樹的冬天
        我鍾愛上海的冬天,尤其是那永遠都睡不醒的天空像一個睡眼矇矓的少婦終日躲在灰沉沉的面紗後,不讓人看清楚臉孔。走在刺骨的寒風裡,我是一座失去抵禦能力的城市,顫抖的身體窩在厚重的毛衣外套裡。
        清晨九點鐘的衡山路除了計程車自行車三輪車交警和我,就只有一排排光禿著瘦直身子的梧桐樹站著不說話。夏天枝高葉茂像羞澀少女的梧桐樹到了冬天都卸了裝,一個挨著一個,感覺是一群遭人遺棄的小怨婦赤身露體的講著淒迷的身世。踩著新鋪的彩色地磚,小怨婦們目送我聽著陳年的老故事往身邊走過,稍不留神,我竟走進了衡山戲院的時光隧道裡。
        入夜,不打烊的衡山路更冷,裹在毛衣外套裡的心在跳舞。FRIDAY虹蕃區STONE ……都醒了,愈夜愈不寂寞。白天的小怨婦們此時都穿上紅黃綠橙衣裳搖身變成魅力四射的豔婦,隨時準備在黑人藍調鄉村搖滾臺灣民謠中受邀起舞。舉起相機想捕捉她們冬夜裡妖嬈的身影,想不到五顏六色燈光裡走過來的一對對最時髦的男女在我的眼睛裡抖落了一整夜的歐陸風塵。
        天平路小洋樓前與歷史擦身而過
        午後,一列列長長的梧桐樹沿天平路的小洋樓放哨,汽車偶爾駛過也不敢大聲喧鬧,哨兵們豎立兩旁監視著我這個不速之客,只有冬天的陽光滲透他們的防線暖洋洋的照在身上,我不動聲色的走進風景裡。
        一幢幢小洋樓躲在哨兵後向我行注目禮,他們像飽經滄桑的老人面對陌生人時都不願多說話,我好奇地想推開緊閉著的每一扇大門釋放出藏在門後的舊上海流金歲月。一個穿得很乾淨的老人突然從三十年代走了出來,頭上戴著扁又尖長的阿福帽,脖子上裹著淨色的圍巾,身上披著黑色筆挺的嗶嘰大衣,氣質優雅態度從容地在哨兵蕭殺的臉容底下緩步走出我迷惑的眼睛裡。
        汾陽路寶蓮娜最炎熱的寒夜
        車門剛推開,寒風四面八方吹來,五臓六腑都顛倒了。一張風乾的臉一雙渴求的眼睛不知從哪裡閃了出來攔在眼前,兩片乾裂的嘴唇哆嗦著,一對小手使勁高高地舉起一隻崩了邊的杯子,裹在爛棉襖裡的一張凍紅的小臉蛋閃爍著一雙天真的小眼睛,還來不及回過神時,一個高大穿著深藍色外套的保安悄然掩至,她們二話不說就迅速隱沒在黑夜裡。看在眼裡的寶蓮娜始終無動於衷,當她還是白崇禧將軍公館的時候就已經習以為常了。許多年過去了,屬於白公館那個憂患時代的人與事都隨白先勇去了臺北,留下這一座帶不走的公館搖身變成寶蓮娜後仍然派頭十足的昂立在汾陽路的三岔分口上。鄰近的石庫門音樂學院京劇院還有那尊孤伶伶的普希金銅像在雲煙氤氳的眼睛裡若隱若現的像一副著墨不多的山水畫,只有身陷沉沉霧靄重圍的寶蓮娜在燈火蒼茫中像幅燃燒的油畫愈夜愈精彩。
        白先勇筆下的金大班和她的小姐們早已老去,他年青時眷戀的舞會還在繼續,左繞右轉的桃木梯階還是轉不出歷史的胡同,一代人的革命後,時間還是回到原點。我喝著冰凍的貝克啤酒思考著不是屬於這個時代的問題,最美麗的男女穿戴著最流行的服飾穿越時空而來或站或坐或在舞池穿梭在最浪漫情歌的樂符之間用最柔軟的身體搖擺出屬於上海最炎熱的寒夜。
        我不經意的望出窗外,流淚的玻璃窗上模糊一片,我的心就像漆黑的街頭只有一高一矮兩個發抖的身影在天寒地凍中跳走在冰冷的車燈與車燈之間。
        肇嘉浜路天橋上看巨人們守護的徐家匯
        灰灰藍藍的天空壓得這麼低,我一伸手仿佛就能觸及,巨幅的王菲百事可樂看板高掛在半空中,冷漠的眼神像鋒利的刀逼視著眼底下走過的每一個人,使人難以喘氣。我在熙來攘往的肇嘉浜路天橋上停下腳步,橋下東來西往大大小小川流不息的車輛像一條喧嘩的河,喇叭聲此起彼落,上一個冬天工人還在路中央趕工的花圃,這一個冬天在我的驚詫中變成了花市,姹紫嫣紅,讓人在低沉的氣候中感受到生命的活力。
        有人走了過來發了一張紅色的租房傳單給我,有更多的人立即趕了過來往我的手上塞更多的傳單,三幾個閑來無事的鄉下人圍住看我手上拿著的藝康相機,我不客氣的把他們一臉的茫然留在鏡頭裡。
        一望無際的徐家匯躺在我的鏡片裡像一座沸騰的城使我的眼睛異常熱鬧。高高低低的巨人們默不作聲的站在遠處俯視著徐家匯,一點也不寂寞,黑壓壓的人頭像粗黑的線繞過一個又一個巨人的身旁。我調整眼睛的角度,閱讀由天橋另一端的匯民廣場開始,掠過美羅電腦城大千美食林到了東方商廈,與港匯廣場遙遙相對的是我最喜歡逛的太平洋百貨,緊挨著的是上海市第六百貨,我的視線最後淪陷在匯金廣場前一波接一波的人流車潮裡。
        淮海中路與滄浪亭雨中共舞
        十一點鐘突來的這場驟雨讓淮海中路摩肩接踵的紅男綠女們手忙腳亂的急著突圍而出,我剛鑽出陝西南路地鐵站來不及躲避就成了困守在雨林中的俘虜。
        千軍萬馬的大雨沿淮海中路奔騰而來,一勢強過一勢,手中撐的陽傘像一道虛掩的門擋不住挾風雨襲來的陣陣寒意,我猶如一座失守的城池任入侵的風雨恣意肆虐,飛馳身旁而過的車輛更是趁人不備出其不意的在我身上急速地開出一朵接一朵的燦爛水花。
        僥倖逃出這場大雨的男女老幼們差一點就擠破了百盛淮海店麥當勞的玻璃大門,對岸的上海巴黎春天百貨在我氾濫成災的眼睛裡開始動搖,不遠處平日火辣辣的古今胸罩公司此時也留不住我那雙只顧著逃難的眼睛。
        我沿著一間挨一間的精品名牌店前的窄廊倉皇失措地在觀雨的閒人身旁敗走,到了推開滄浪亭那道沉重的大門後,迎面衝來的暖氣才立即將我從冰窖裡解放出來。我找了一張面向大門的黑漆木方桌坐了下來,被擋在門窗外的大雨有節奏地猛敲打著我的神經,有人推門衝了進來,大雨也隨即兇猛地攻了進來洗劫了最靠近門口的幾張桌椅。
        冬天出猛太陽下大雨對熱帶人來說是十分詭異的,滂沱的大雨時而像脫韁的野馬沙塵滾滾而來氣勢駭人;時而又像步伐矯健的士兵整齊地在大門外操過,我的思路即隨著這場生平罕見的冬雨自由自在地漫天亂舞。
        一大碗熱騰騰的蔥油面忽然丟到桌面上粗野地結束了這場雨對我的浪漫。黃油油的麵條浸在油花飄著蔥花的濃湯裡竟不會漲開,那種咀嚼在嘴裡的咬勁使滄浪亭成為我的上海最愛之一。我捧起大碗面狼吞虎嚥地吃了起來,學鄰座一樣一骨碌地把滾燙的湯全倒進胃裡,一股令人興奮的暖流像出閘的洪水循著解凍的血管馬上衝向全身。
        風雨依然在大門外咆哮,穿藍印布褂江南水鄉打扮的服務員還是若無其事的繼續在閒話家常,我的體內卻熱烘烘的像夏日的火爐使我按奈不住很想勇氣十足的擁抱滄浪亭走進淮海中路的這場風雨裡。
        宛平南路與斜土路交界處溫暖的一爐火
        徐家匯像一座火燒城在我身後漸離漸遠,我猶如唐吉訶德沿著宛平南路走回來獨自在黑色的國土裡挑戰無處不在的夜魔以求殺出重圍。每一幢大樓在鬼魅的魔爪下都靜如一座座死城,稀稀落落的街燈灑下冷冷淒清的燈光反而成為寂靜夜路上的突然驚喜。除了疾馳穿越無邊無際夜霧的車輛外,我只聽見自己趕路時的急促呼吸聲。 
        宛平南路與斜土路交界處那一攤孤獨的賣水果的燈火遠遠看來就像燃燒在冬夜裡的一團火照亮著歸家人的路,漸靠近時,旁邊賣生煎饅頭那一爐火愈發讓快凍僵的夜歸人暖和,給人一種回家的感覺。 
        上樓的時候深怕要和看不清蹤影的影舞者在狹窄的樓梯間搏鬥才能跌跌撞撞地爬上五樓,我都要使勁地踩石灰水泥的梯級好讓天花板上的聲音感應燈扭亮平安地指引我敲門。青色的大門開了,短又窄小的廚房盡頭還有一道鐵門和木門,我知道自己即將從這道門後走進屬於那個年代的上海故事裡。 
        
        <二十六顆掛念的心>
        此後我只能在夢中思念你們了!
        二十六張不熟悉的臉孔二十六種不瞭解的性格二十六款不清楚的學習態度猶如二十六座高高低低的山要我一夜之間如何一起跨過,剛走進課室,二十六雙疑惑的眼睛像二十六盞探照燈把我照得透明,我站在眼光舞臺的中央,舉手投足都牽動著二十六顆顏色不一的心,就算我是調色盤,要如何才能把二十六顆七彩繽紛的心調和成生命中最美麗的每一天。  
        二十六本或大或小或厚或薄的周記每週都或先或後的送到眼前,我的思緒在二十六種不同形式的平臺上跳舞,或急或緩、或悲或喜,仿佛在聆聽著二十六張激動的嘴巴爭先恐後地向我述說著二十六種不同心情的故事。
        一年走了,又是考試的季節,在不分日夜的備考中我情不自禁地在漸漸不陌生的眼睛裡尋找那屬於你們的身影,可是只能找到更深沉的思念,二十六個琴鍵彈出的竟是一首生命的悲歌,時間是一列不會回頭的列車,載走了你們,也載走了我的過去……
        二十六雙或輕或重或冷或暖的手曾經像二十六陣清風撫摸過我那原已枯萎的心,使它在驚愕中復活。如果你們是二十六條即將奔向大海的小河流,無論走得有多遠,我但願是永遠的燈塔,依然張望著你們……
        
        <我是狗之必要>
        我的脖子差不多垂到開始像洩氣大皮球的肚腩上,圍觀的男男女女們瞪大著眼睛盯住我看,我心裡明白他們的疑惑,這條花了五千年才煉成千斤重的鐵鍊早已在空氣中隱了形,就算最聰明的人也看不到它,他們只看到一塊黑沉沉的鐵板像幽浮一樣懸在我身前。
        “我是狗!”
        怵目驚心的三個字像釘子般牢牢地釘在我身上,我失去了做人的合法理由,腰板子雖然像竹子那樣在寒冷的目光中挺得很直,可是他們那毫不掩飾的眼睛卻清清楚楚地告訴我最終還是一條狗。 
        “你是狗!”
        靜默了一個下午的人群中突然不知道是誰先這樣喊了出來,接著此起彼落的歡呼聲像一窩煮了好久的開水終於沸騰了,群眾的情緒有如山洪般爆發了,各種各樣形狀的東西直往我身上飛來,我成為了所有憤怒眼睛中唯一的怒火。
        我無力地把頭儘量地垂下,這是最後一個保護自己的方法,我的眼前開始模糊一片,只看到無數的人影晃動,整個世界突然間變得很沉默,我什麼聲音都聽不到了,我只想睡覺,我心裡很清楚我是狗之必要,但是我的腰板子挺得比天還要高。
        (2007年6月13日)
        
        <我錯過你們美好的時光>
        若不是曾經在童年時的牛車水見過你,你舉手投足怎會牽動著我的眼睛,在這個炎熱的週末午後,我彷彿在哀怨的歌聲里聽到那似曾熟悉的久遠故事。
        那時候,你很年輕。後來,牛車水老了,你也跟著老了。現在,牛車水年輕了,你卻不能隨著年輕,我則跟著也老了。
        你是大馬路世界書局里站著的店員嗎?每星期二,我的媽姐外婆休假時都會帶我到那裡買《世界兒童》、《兒童樂園》與各種各樣的兒童書。她目不識丁,但知道讀書對我很重要,熱心的店員都會忙著給她介紹,我穿梭在排列整齊,鮮艷奪目的兒童書林里,一晃眼,連眉毛都花白了。
        那個人真的是你嗎?
        你是離我契婆菜攤不遠處,站在高高櫃台後買糖水的夥計嗎?母親是外婆的養女,我真正的外公是個踩三輪車的鴉片鬼,他把母親賣給了外婆,拿到的錢都在賭館裡輸光了,他的妻子跟另一個三輪車夫跑了。外婆為了要母親可以長大,就讓同鄉做了她的契媽,我從懂事時起就喊她做契婆。我總是踮起腳跟才能小心翼翼地捧起這一碗滾燙的紅豆湯,你也總是看著我微微地笑著,你知道我每星期二才來,也不是每次都可以喝這碗糖水。
        那個人真的是你嗎?
        我蹲在契婆的菜攤里,她一面和外婆說話,一面做生意,一毛錢都不會少算顧客。你是隔壁攤賣野味家禽的小伙子嗎?大人只顧著說話,不搭理我。看你做生意成為我生命中後來無法複製的影像。你只要手往籠子一抓,一隻大肥雞就動彈不得,手起刀落,艷紅的鮮血就從雞的頸項直流入預先準備好的大碗里,在你手中不斷拍打著翅膀、叫聲淒厲的大肥雞漸漸也就沒了聲音。
        如果是生剖大蟒蛇的話,我的眼睛只有盡量地往身體縫隙間擠出去,方能看到令我驚嘆的表演。使我十分害怕的大蟒蛇竟然聽話地讓你一手捏住,另一手熟悉地往蛇身上摸索,碧綠色的蛇膽就從讓你剝開的蛇身上掉落在盛滿黃澄澄啤酒的杯子里,然後總是由那些壯碩的大漢咕嚕咕嚕地吞進肚裡。
        那個人真的是你嗎?
         我彷彿看見時光開了一道門,你們一個接一個地輪流從門縫里注視我,真的是你嗎?不知道誰問了,真的是我嗎?你怎麼也老了,我們都老了,老到再也記不起自己。
        爸爸,爸爸,走了,他唱完了。身旁的一諾不耐煩地扯著我的手,眼前那道門也突然關上,把我留在這人影如走馬燈的廣場。我知道,遲早都要走的,走的不只是遺落在這城市被人忘了的故事,走的也是那我錯過的美好時光。
                                                         
        <狼的演化>
        長期演化的結果,狼與常人無異,熟讀經書、道貌岸然、娶人為妻、會說人話,再也難以分辨人性與獸性。
        起初,我還是人時,為了怕被發現、被吞食,只好披上狼皮,學他們嗥叫、學他們喝血,和他們一起撕裂人類。
        後來這張狼皮再也脫不下來了,還長出毛髮,血液也愈來愈冷……
        我終於也變成狼族了。
        很多人都是與我一樣演化成狼,所以,狼族的勢力天天在擴大,我很懷念做人的日子,我要在狼群中努力地進化成人,談何容易啊!
        
        <自殺的方式>
        一個恐怖的意念掠過腦海。
        他那張蒼白的臉,在風中被扭曲成一個皺折的橘子。梳理了一下混亂的頭髮,倚在欄杆上,他往外張望,方塊的磚路整齊地躺在綠波里,只有那默默的長廊在他腳下被走得前後淩亂的。呆滯的目光移向廊外唯一的天空,沒有飛鳥,也沒有白雲,是靜得如此的可怕。遲疑了一會兒,他開始用瘦削的雙手,攀登那已經褪色的欄杆。
        抬頭仰望,二十層樓高的組屋,形同一個巨無霸,倒映在茫茫然的眼睛裡。他仿佛失去了一切的感覺,拖著沉重的影子,踏上了二樓;三樓的轉角處有個壞了的電風扇;他一腳就踢走了擋在身前六樓的一個鐵罐。這二十年間的往事刹時就像一篇展開的故事,浮現在他的腦海裡。做了個乾澀的苦笑,他正好站在十三樓與十四交接的梯間。
        爬上欄杆,因為風太大的緣故,他反而有一種很空洞的感覺,終於領悟到,生命原來也是不過如此而已。鬆開了手,龐大的身軀,立即像雲一樣飄了起來,混亂的思潮也神奇地平靜了。
        在墜地,把生命撞成許多小血花四噴的那一瞬間,他肯定了自己的想法。
        
        =======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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