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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中国海漂来的泡沫(下)

发布: 2017-3-09 18:16 | 作者: 王新华



        “咱就定13块吧。每个赚十块。我们的特色是为客人单独设计,不重复。如果有特殊要求,现场再侃。这次咱主要不是为挣钱。”
        “对,就什么着。”王洱觉着老杨有两下子,是有心人。老杨在厅里走走停停:“这可是大学问,大本事。光说不练是扯淡。搞营销的,我靠,讲的是站的海滩上卖沙子,高手还能挣你的钱。生猛。”
        “我赛,这么厉害啊。”王洱有些惊讶。
        “你还以为。”老杨笑笑抽烟,后面是他的大字;“卧薪尝屎”。
        星期五上午王洱提前到钢铁厂,找到研发中心,看看离十点还有点时间,在厂子里转转。工厂很大,人来人往,不知道干啥;车来车往,拉钢筋,钢条。十点王洱走上楼,接待的正是Ms Lim。她把王洱领进会议室,倒一杯水,请王洱等一下。
        Ms Lim领着Mr Yong进来了,做过介绍,在小会议桌前坐下。Mr Yong中年,身材魁壮。聊了几句,原来Yong是杨,他是马来西亚人,在新加坡有五、六年了。他打电话又叫了一个人进来。“这是Tan(陈),”Yong说,“我们谈谈吧。”Mr Yong没有问王洱的个人信息,学历情况,学了些什么,做过什么项目,有什么经验,而是直接说:“R&D center 现在有些项目有问题,我们讨论怎么解决掉。”“你介绍一下是什么项目,遇到什么问题。”就这样开始了,王洱感觉这才是最高档的面试。
        Mr Yong 说钢铁厂到处都是高温,很多问题都出在热应力上。他介绍两件事情,都是由于温度场变化引起应力使得容器和构件破坏。他很坦然地说研发中心的技术人员多是学机械的,学电脑的,对应力问题,特别是热应力问题了解不多。王洱直接从温度场问题讲起。说你的问题还比较简单,比如容器中没有热源,热传导方程没有右端项。王洱写出方程,几种边界条件,慢慢和Mr Yong解释,其实Yong遇到的就是一般传导问题,只不过构造复杂一些。由于温度变化,构件热胀冷缩,是在内部产生体积应变。如果应变变化受到阻碍,比如它要膨胀你把它限制了,就出现应力。王洱问 Mr Yong 研发中心有没有有温度应力的程序,可以连起来计算。Mr Yong说没有。当时还没有标准有限元程序,一般都是研究人员自己写程序。“我在中科院的一个朋友叫白武明,他很厉害。我们在一起写过许多有限元程序,有常规的,有非线性大变形的,有断裂力学分析的,有流变的。”Mr Yong 一听就知道份量。“白先生自己一人曾经用一个星期就写好了一个温度问题有限元程序。”两位听了很是吃惊。“你们遇到的不是什么难问题,可以这样”,王洱在纸上画画,“因为在弹性范围内讨论,问题都是线性可叠加的。我们先计算出温度场,再用温度场计算相应的应变场;然后计算一个弹性力学问题,把热应变场当成初始状态加上去。在相应的约束下,就能得到应力解。”王洱说如果没有程序,可以把问题整理好,请白武明先生帮助计算。Mr Yong打算先到国立大学试试,那里应当有相应程序。“去的时候和国大的人说,”王洱嘱咐,“这是一个平面问题,二维。说不定三维问题他们解起来有困难,或者收费高,费时费力。”Mr Yong 说:“不是一个平面问题吧,形状好像圆桶。”王洱告诉他:“轴对称问题,可以用二维程序计算。”
        接下来三人又讨论其他问题,mesh(钢条网子)机械的自动控制;一些机械革新想法和实现;一些钢铁厂常用分析软件。“噢,有一个机器我们改造之后振动很大,一个是产生噪音,一个是机件经常坏掉。”王洱听Mr Yong描述,分析分析应当是有一个杆件的本征频率和振动对上了,产生共振。提议可以改变它的本征频率,方法很多,实际再试试;或者限制它的振动,试试在前几个振型的节点上加阻碍。
        大家高高兴兴,主要是王洱和Yong侃,Tan听得挺来劲,很少插话。聊忘了时间,已经快下午一点了。“我们在工厂里吃个便饭吧。”Mr Yong建议。王洱表示下午还有点事情,回去要准备,他想着明天的展览会。“好吧,我送你回去。”王洱感谢推辞,Mr Yong 说他驾车,一下子就到MRT站,如果坐公交还要很长时间。王洱坐上Yong的车,来到新加坡以后,除了出租,王洱这是第一次坐小轿车。看着司机驾驶位在车右边,还是有点别扭。坐在车里Yong接着还侃技术,真是对上话题,没完没了。他忽然哎哟一声,王洱以为聊的投入,错过车站了。“不是,地铁站还在前面。你什么时候可以来center?”王洱说现在没什么事情,随时来。Mr Yong 讲钢铁公司没有办中国人的工作准证,他已经问过人事部,聘用操作还要经过王洱原来的人贩子公司。他表示将催促人事部尽快和人贩子联系,争取先来center,有些手续可以慢慢办,“来了你可以申请PR,自己办,我也是这样做的。”王洱也挺痛快:“那好呀,来了我就办,还得听你说说怎么弄。Ms Lim 知道我家的电话,打电话联系。手续没办好之前,有事情我也可以帮忙,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星期六一早杨、王二人出门高高兴兴,各提一个塑料袋,王还背个书包,装两本国画册。世界贸易中心不在的地铁线上,转公交车才到。这中心很大,紧靠旅游小岛圣陶沙,附近有缆车从空中入岛,挺好看。二人还没来过这里。进来中心,人多,先问展会大厅。厅里也到处是人,挺火。按照编号找到吟立的展位,她正忙活,简单笑笑。王洱介绍老杨,吟里赶紧让店员帮一下忙,我们的小桌子、白背心已经在那里了。
        摊子摆好,老杨开始张罗,王洱则潜心作画。还没有客人,不着急,他认真画一个山水画,小写意。渐渐来的人多了,都在看王洱画画。虽然老杨在介绍,还把画册拿出来请来人选,可是大家还只是很有兴趣地看着。山水画好,真的还挺好看,花的时间大大超过20分钟。老杨把画挂外面,算是做招牌招揽人。王洱抬头看看,人挺多,没人问,再画一个吧。
        确实有点怪,老杨招的人挺多,他们翻翻画册,看看作画。老杨和王洱说,13块钱不算贵吧?大家不太喜欢为己定做?这种坐卖的形式有问题?两个背心已经画好,吊在外面。时间也快到上午11点了。老杨也着急,见一个中年人在这儿转悠好一阵子,就和他搭茬儿。
        “画的怎么样?”老杨问。
        “很好。”
        “那你选一个,”老杨把画册递给他,“13块钱一件,独一无二。怎么样?”
        “不懂。”那人翻翻画册,还给老杨。
        “哎?”老杨奇怪了,王洱也抬起头。
        “那你想要画什么?”
        “可不可以画一条鱼?”
        “当然可以。”老杨这就和他聊起来,把王洱叫过来,听听客人的需求。
        和中年人谈谈才知道,画册里的画,他们不明白,也没见过。他们要的画,在背心上也好在家里挂着也好,自己要明白,还要讲给别人听。比如画一条鱼,他就和朋友说,鱼就是“余”,有鱼就是“有余”;表示家里、小店都好啊,今年我老李吉庆,好兆头,哈哈,发财发财。他要的是这种感觉。真来个大画家,送他们一幅高雅的瀑布山水,精品,他也不感冒。一是艺术形式不明白,二是自己不明白,所以说不出一二三。朋友来了,大家谁都不会欣赏,也讲不出里面的故事和其中的意思。最多能说,山,还有水。那别人会说,你要这画做什么?也没有吉利的兆头。画册里的画都是这样的画,没人明白,没人喜欢,没人要。
        王洱模点门儿了。他感觉就是过去农村和渔村常见的那些画。做画的也是当地农民渔民。或者说好一点,就是民间作品,民俗画,老百姓自己的东西。王洱对此有了解,他在北京的邻居和亲戚,就有研究美术理论和民间民俗画的专家,但他仅仅限于了解。王洱问中年人,是不是:瓶升双喜,三星在户,国宝流通,连年有余,四季平安,九凤朝阳,送子观音,太上老君,门神,灶王,妈祖,等等。王洱连说带勾草图,周围人越来越多。有些画中年人不知道,旁边的人就说:“对对,就是这个。”王洱越说越来劲。可能是由于中原和沿海的差别,有些东西参观者都不知道。但中华各地农民,渔民,反正非城镇户口所共同了解的民间画,他们都接受。这下人们懂了,高兴了。中年人连连点头。这些人的话也多了,还纠正王洱,“这个桃子要大”, “小孩子的头上有两个发球…”啊噢,才着了要点,哎咳,才中了下怀,掐到痒痒处,不容易。杨、王二人点头。
        很可惜,王洱都不会画。
        “我没画过…,形象也记不清了,根本没留意过细节。”王洱有点打鼓,和老杨商量。老杨听了不以为然:“没有要求你技法怎么样,听着客人需求吧,就他们说的这些,画的热闹就成。”王洱还是有点犹豫,他确实没画过,把握不大。老杨招呼王洱坐下开画:“客人高兴就是目的。你看画的不好,有毛病,人家看着好,他们要,这就成。客人要吃玉米叶子卷的粽子,就别较劲。”
        王洱向吟立要了一只炭条,坐下来,几乎是在中年人的指挥下画画。怎么样构建鱼和水的关系?没有水,高。鱼鳞呢?原来就是画网格,两组线交出菱形格子,线要粗,中间填上红色…。勤着问,鱼画好了。“我赛,真难看呀。”王洱不喜欢。“很好,很好,写上我的名字。”中年人乐的裂嘴笑,特别看到他的名字也在上面,提起来左右看。他给老杨15元,老杨找给他2块,他才不要呢,他正为自己参与创作指导而扬扬得意,在一种良好和满足的心理状态中。“不用紧,你晾一下,等下我来拿。”
        这样二人才开始紧张工作。张三要鲤鱼;李四要娃娃抱金元宝;王五要莲花下面游鲶鱼;赵六拿卡通形象来…。有些人探头探脑,要什么不确定,老杨先招呼他过来,王洱帮他完成设计。“有字有画可以吗?”来人问。
        “那在中间写一个大的福字。”
        “福字要红色,周围画绿色的叶子。”
        下午快闭馆的时候,来了一位老兄。他请王洱写字:“四五种颜色的彩色字,看上去好像画。”说了半天王洱才反应过来。说不清是在电视还是电影里见过民间过年的时候,有艺人在长条白纸上写字。好像手里同时拿三、四个薄竹片,每个竹片都蘸好不同的颜色。写的时候手左右乱转,竹片画过的痕迹有宽有窄,五颜六色;写好后又用毛笔东勾西点,看上去好像字里面还有小鸟。“对,对,就是这样的字,很有standard(标准,档次)!”
        “真对不起,我不会。”
        “你是画家,这个怎么不会?”老兄甚感奇怪,这是每个画家的基本功啊,从来没见过不会写这种字的画家。
        “我没学过,这里也没有竹子片,真的对不起。”
        “not professional(不专业)。”老兄失望的走了。
        杨、王收工的时候吟立还在忙着整理,二人招呼一下先走了。今天杨、王大概销售17、8件。王洱发些感叹:“今天画的这些,一件也看不上。而且匆匆忙忙,原来设想,原来定时,都不对。”老杨认为那不重要,他的意思大概是首先客户群定位有问题,面对的是平民市场,不是有艺术修养的人群;然后对市场需求不了解,所以产品方向不对,你的产品很好没人要。所幸得到及时的纠正。老杨又感叹李光耀伟大,把底层还靠下的非城市户口穷人,农民渔民城市贫民,在25年之内丢进现代化大都市。这些人还没反应过来,经济猛发展,文化没发展。人还是这些人,只是老了点,文化还是没有,或者少了点,你说能怎么着。
        星期日遇到一位男人,戴眼睛,虽然周末穿着背心短裤,看上去也是高级白领。他走到摊位前,翻翻画册,请王洱给他画一个李可染的牛和牧童,找到一幅山水,把远山加在牧童后面做背景。画好之后,让王洱照李可染的印章在左下角描一个红印章。“唔,就是我设计的李可染作品。”他提起来观看。“你对画家有了解。”王洱问问他还喜欢哪个中国画家,他说了几个:傅抱石,张大千,竟然还有林风眠。王洱感叹不简单。他说林和他是老乡,广东省梅县人。“你是ha3 ka1 ni (客家人)”王洱问他。他高兴笑了,问王洱为什么知道。王说他是新加坡客属会馆乐队的,那里大多数朋友都是客人(省去中间‘家’字)。梅县、大埔基本上都是客人。客人厉害,孙中山,李光耀,李登辉,可能洪秀全也是客人。男人笑了:“现代中共领导也有客人。”聊得挺高兴,王洱对他说:“像你这样谈吐,有你这样知识面的人,在新加坡少见。”“是吗?”这是这两天王洱遇到的一个高层次的不是非城市户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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