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现他说话时也直直地看着我,这大概是他打量陌生人的方式,但这让我感觉不舒服。
她又跑到厨房里,从咖啡壶里倒了一大杯黑咖啡给他。
等她终于坐下来,她笑着对我说:“无论如何,先把他喂饱。”
我想,“他”指的是汉森先生。
“你太忙了,你一直在忙。”我说,想帮她,但知道什么也帮不了。
“是啊,每天就是这么忙来忙去,孩子的事也忙不完,家务事也好像怎么都做不完,农场的事做不了也操心。”她说,淡然一笑。
“你呢?你也很忙?来德州这么久都没有联系我?”
“是很忙,但和你不一样的忙,就是做实验、发论文,没完没了。”
“有为青年!”她开玩笑地说。
“算了,只是想站住脚而已。”
“我以前就知道你将来会有出息,你和别人不一样。”她看着我说。
“没什么不一样,我是个很平庸的人。每个人有每个人谋生的方法,像我这种人没有别的本领,就是不断读书,这没什么了不起。”
“你才不是什么平庸的人。”她坚决地说。
她的语气让我觉得我最好不要反驳她。
她接着问:“我不懂你的专业。但是,很多来美国的人都是飘来飘去的,你将来会去别的州吗?”
我正要说什么,突然听见汉森先生大声说:“好!干得好!”
“他吃饱了,不用管他。”她说。
但我因此忘记了我要说什么。
德瑞克这时爬到妈妈膝盖上坐着。她看着德瑞克,眼神变得很温柔,仿佛她整个人,一个绷得紧紧的人,终于放松了。当他俩脸和脸贴得很近,我才发现那男孩儿的眉眼甚至表情都酷似母亲。
“他现在是我的希望,他和小露西。我现在只爱他,只爱他一个人,尽管他把我累得要死。”她说。
“他很快就要上学了,那样会好得多。”
“你不知道,有时候我真觉得生活已经完了,每天重复着同样的事,忙碌、疲倦、烦躁,你这样挨了一天,却知道第二天还是这样。真的,对我来说,生活已经没有意义了。当然,是我把它弄得一团糟。”她说。
“那个……”汉森先生说。
“什么?”她朝他转过头问。
结果,他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
“安静点儿。”她凑近他的脸低声说,“露西睡了!你女儿睡了!安静点儿。”
汉森先生看着她,表情慢慢严肃起来,“露西睡了。”他几乎是一字一顿地重复说。
“你很累了,汉森,”她说,“你最好去屋里睡一会儿。”
“是的。那些牛……要下大雨了?”汉森先生说。
“可能。”她说着,把德瑞克放下,去收走汉森先生的碟子和咖啡杯,拿一张湿了水的厨房纸巾,把他面前的面包屑和咖啡渍擦拭干净。
“过来,德瑞克。”汉森先生说,朝小男孩儿伸出手,那是一双非常粗大的手。
德瑞克看了他一眼,摇摇头。
“去吧,德瑞克,和爸爸玩一会儿。”她劝他说。
“不。”
“为什么?”她问儿子。
“我想待在这儿。”德瑞克说。
她轻轻叹了口气,问汉森:“那棵树你锯完了?”
“是的。但那些牛……你说还会下雨吗?”
“不要管牛。是锯成五段吗?他们要求五段,不然他们的皮卡拉不了。”
“五段。”汉森先生说。
“好吧,你现在去睡一会儿。”她叹口气说,有点儿不耐烦。
但汉森仍然坐在那儿没动,他看看我,又看看德瑞克。然后,他认真地观看自己的手——那双手正以各种奇怪的方式拧绞揉缠。他似乎沉溺在这种游戏里,兀自笑了。
最后,她站起来,拉着他的手臂,让他跟她走到那个有一扇门的房间去了。
她不在的时候,德瑞克开始和我交谈了:“汉森先生喜欢睡午觉。但我讨厌睡午觉。”
“你为什么不喜欢睡午觉呢?”我问。
“就是不喜欢。露西总是在睡觉,妈妈说因为她是个婴儿。我希望露西睡觉,这样妈妈就可以陪我玩儿。”
“你真是个聪明的家伙。”我说。
“你爱妈妈吗?”我问德瑞克。
“当然。”他毫不犹豫地说。
“为什么?”我笑着追问。
小家伙儿仰着脸费解地看我一会儿,最后说:“我就是爱她。”
我喝着茶,希望自己之前一直表现得很平静,至少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我从未相信过她母亲或任何别的人对她生活的描述,但我也没有想到过她是现在这样的状况。
她走出来,关上了房间的门。德瑞克看见妈妈,立即迎上去。
她坐下来,把德瑞克抱到她旁边那张椅子上,告诉他吃过饼干以后应该喝水。
德瑞克用吸管从杯子里喝水,我们有一会儿没说话,只是看着小男孩儿。收音机里正播放一首老歌。
“这首歌很好听。你知道这是什么歌吗?”我问。
“《我梦中的夏天》”她淡然地说。
她似乎不想说话。我就继续听歌。她看起来若有所思,面容平静,又蕴含着某种悲伤和失落。我在想汉森先生是否已经躺下了。小婴儿睡了,那个男人离开了,她不再显得那么慌乱。当我们这么近地、安静地坐着,只是观看着一个孩子喝水、听着一首歌时,我发觉一开始让她失色的憔悴,现在竟然又让她显得动人了,似乎当她得以暂时抛开那些烦乱的事情,她神情里某种昔日的东西就苏醒过来,她内心深处的一些柔软的东西也浮现出来,柔软而不幸……
那首歌唱完后,开始插播广告。
她这时说:“我每天都听这个电台,都是些老歌,很老很老的歌,但起码不那么吵。这些歌我都听熟了。这里太安静了,总得有点儿声音。”
“过去我们在北京的时候,你就喜欢听歌。我记得你当时买了一个iPod,把我羡慕坏了。”
“你现在还羡慕我吗?”她直视我,很认真地问。
我没回答。
“对不起,给你出难题了。”她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一样,抿着嘴笑起来。
“好吧,如果我答不出来你的难题能让你高兴的话……”
“德瑞克,好宝贝儿,你去看着妹妹好吗?如果她醒了,你来告诉妈妈好吗?”她对那个男孩儿说。
“可是,我想待在这儿玩儿。”德瑞克摇着头说。
“妈妈把你的玩具和书都拿到那里行吗?求求你,德瑞克,好宝贝。”
“不。”他这时坐在她脚边的地板上,继续摆弄着一辆破旧的消防车模型。
她有点愠怒又有点儿失神地看着那男孩儿。
“让他留在这儿吧,我可以和他玩儿呀。”我说。
但她突然变得很沮丧,说:“我们好几年没见面了,我只是想清净地说说话。你看,我们连说几分钟话的时间都没有!”
“可他并没有打扰我们。”我说。好在我俩说中文,德瑞克并不知道我们正因为他而争执,实际上想把他赶走。
过一会儿,她问我:“你有手机吗?”
“有啊。”我说。
“你的手机可以上网吗?”
“当然可以,我有流量。”
“你能让德瑞克看你手机上的动画片吗?”她有些不好意思地问,“他最爱看这个。他姑姑来的时候他整天缠着她看这个。但我的手机不能上网。”
“好办法。”我说。
我立即蹲下身问德瑞克喜欢看什么卡通片。德瑞克知道可以看手机视频,立即来了兴致,问我是否可以让他看“托马斯和他的朋友们”。我从YouTube找到这个系列的视频,帮他戴上我的耳机,免得吵醒妹妹。他立即乖乖地拿着手机去儿童房里看卡通去了。
然后,她说去洗手间。等她出来,我觉得她重新梳过了头发。
“对不起,小孩儿真是没有办法。”她说。
“为什么对不起呢,看到他们我特别高兴。”
“你不会对小孩儿感兴趣的,很少有人真对别人的孩子感兴趣。”
“可他们不是别人的孩子,是你的孩子。”我说。
汉森先生在卧室里睡着了。我们在客厅里,听到他浊重、起伏很大的鼾声。她对我无可奈何地耸耸肩。“又下雨了。”我们差不多同时说。屋里光线渐渐暗下来。她走到厨房的一个角落里,打开一盏灯,然后回来取走小桌上的茶壶,把里面的剩茶倒进水池,换了一个茶包。我无事可做,听着外面的雨声。雨声出奇地柔和,也很空洞。
她重新给我换了一杯茶,然后,在我旁边坐下来,仿佛怀着某种趣味审视着我。我觉得轻松多了,终于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她又给我拿了一片饼干。
“会不会太甜?”她小心翼翼地问。
“是很甜,”我说,“但甜得很纯真。”
她愣一下,随即笑了。
“你来我真开心!”她说。过一会儿,又说:“你看起来成熟多了。”
“总不能一直是个毛孩子。”我说。
“你女朋友呢?在国内还是这边?”她问。
“没有女朋友。”
“真的吗?”
“真的没有!”我说。
“为什么不找女朋友?”
“女朋友也没有来找我啊。”
她说:“好了,这会儿你原形毕露了。”
“是这样。”我说。
我们俩又都笑了
她低头沉思了一会儿,说:“你刚才提起在北京的时候,那都多少年了?过去的生活就像做梦一样……如果过去不是梦,那么现在就是做梦。”
她微笑着,平静地说下去,“你看,我现在就是这副样子,我的生活就是这个样子……有时候,我回想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我简直不敢想下去。我太笨了,相信了那个人。你一定知道那个人……”
我知道她说的“那个人”是谁,我说:“我没见过那个人。”
“你最好没有见过他……我得有多蠢,会相信那么一个人真的爱我,而且我还会爱上他。你不明白我是个多软弱的人!我后来想,我爱他大概就是因为他爱我。真的,我很浅薄,我不会爱那些不爱我的人,无论他多么好。”
“所以,他感动了你……”
“那时候?可以这么说吧。他很狂热地追我,一直说他宁可抛弃一切和我在一起。我就是被这个打动了吧。其实,打动我的不是你们想象的那种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