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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春天的雷暴不会将我们轻轻放过

发布: 2009-5-15 07:35 | 作者: 廖伟棠



 ——海子二十年祭

       这一年春天的雷暴
       不会将我们轻轻放过
       天堂四周万物生长,天堂也在生长
       松林茂密
       生长密不可分
       留下天堂,秋天肃杀,今年让庄稼挥霍在土地
                                          我不收割
       留下天堂,身临其境
       秋天歌唱,满脸是家乡灯火:
       这一年春天的雷暴不会将我们轻轻放过
      
       这是海子的挚友、诗人骆一禾的诗《灿烂平息》,写于1989年2月,一个月后,3月26日,海子在北京郊外山海关附近卧轨自杀,三个月后,骆一禾心脏病发于天安门广场,5月31日抢救无效死亡,成为广场上最早的死者。「这一年春天的雷暴不会将我们轻轻放过」彷彿诗谶,饱含了不详、却又暗藏着就义者的骄傲,是的,继他们之后,这一年还有千百名年轻而骄傲的就义者——「今年让庄稼挥霍在土地/我不收割」,他们死于一个激烈时代所索求的祭奠,他们是这个渴饮青年之血的苍老国度需要的无数次牺牲中的一次。
      
       诗歌总是乐于成为时代无人听取的预言家,如吊在笼中的卡珊多拉。几乎与《灿烂平息》同时,海子写下「断头台是山脉全部的地方/跟我走吧,抛掷头颅,洒尽热血,黎明/新的一天正在来临」,那些最后日子的诗句总是充满暴烈,「一群群野兽舔着火焰 刃/走向没落的河谷尽头/割开血口子。他们会把水变成火的美丽身躯」,暴烈总是迅速转变成美,而反过来又正是这美丽引诱我们无惧暴烈。
      
       春天,十个海子全都复活
       在光明的景色中
       嘲笑这一个野蛮而悲伤的海子
       你这么长久地沉睡到底是为了什么?
      
       《春天, 十个海子》是海子遗作之一,我曾经相信他通过这首诗告诉我们:他的死是一次觉醒(决心),之前二十五年是沉睡。关于海子的自杀动机有种种说法:因为爱情、因为修炼气功、因为诗歌界的不理解、因为最后一个浪漫主义诗人对农业文明消亡的抗拒,我却一直执着地相信,他是带着诗歌给予的完满幸福欣然赴死的。而经过近年我对八十年代精神气质的反覆思考,我更觉得海子的死是时代的必然,他成为一代人决绝的精神追求的高度凝聚点,并因此轰然燃烧。日后我们回想起那个纯粹而混乱、饥渴而丰盛、彷徨而一意孤行的时代,必然会想起海子及其诗歌:「今天的粮食飞遍了天空/找不到一只饥饿的腹部」——他预言的是我们如今真正的贫瘠。
      
       前些天我住在广州一个朋友空置的家中,反覆地想及海子和他的同代人。这个朋友,也是海子时代的人,1989年他刚上大学,在北京,被风波波及;十年后他在南方成为文笔尖锐的文化评论家,再十年后的今天他再迁回到北京成为时尚杂志的主笔和前卫音乐节的策划人。我环视着这空屋,彷彿被台风打扫过,仅余一箱尚未搬走的书籍,我检视这些尘封的书籍,惊讶地发现它们大致和我遗留在珠海旧居书架上的书相同:中国社科出版社出版的「外国文学研究资料丛书」、北大学术讲演丛书、三联的「新知文库」、走向未来丛书、过期的《读书》杂志……这些我于少年时代(他的青年时代)生吞活剥地贪婪吸收的营养,我们出于八十年代遗留的知识饥渴症而疯狂收罗的书籍,而今各自回归各自的寂寞空屋。
      
       我想,他,1989年的幸存者们,可以被称之为海子时代的遗孀,至于我及许多七十年代后半段出生的「同志」,可称为海子时代的遗腹子。我们各自归属时代带给我们的命运,或大道、或歧路、或蹊径、或惘然不知去路,皆痛哭而返。海子时代的遗孀,更多地领悟到绝望的意味,绝地反击、开始收复失地,然而在一路狂奔中频频遭遇似乎不可能的虚空,这虚空迎面而来,因为它植根于你做出选择的姿态,从出发时便无可回避。海子时代的遗腹子,出自弑父情结,曾经在九十年代作出猛烈的反驳,反驳八十年代无可救药的激情,代之以所谓的冷静和理性,殊不知海子的基因早已潜藏我们身体深处,它必须在关键时刻揭竿而起,否则可能会成为病毒。
      
       海子在遗诗之一《黎明》中说:「我把天空和大地打扫干干净净/归还给一个陌不相识的人」。我们,还是我们之后的一代,是这干净得荒凉之天地的厚着脸皮的继承者?1989年,我尚是一个内地中学的二年级生,骤然被多得难以承受的死亡惊醒,但直到海子去世两年后才在一个选本中读到他写于1986年的一首诗《九月》:
      
       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
       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
       我的琴声呜咽 泪水全无
       我把这远方的远归还草原
       一个叫木头 一个叫马尾
       我的琴声呜咽 泪水全无
      
       远方只有在死亡中凝聚野花一片
       明月如镜 高悬草原 映照千年岁月
       我的琴声呜咽 泪水全无
       只身打马过草原
      
       在整个九十年代,海子仅凭这一首诗,成为我心目中的诗歌英雄。诚然里面的多修辞在今天已经成为滥调,正如他更着名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成为各地房地产广告中的滥调一样,八十年代海子呕心沥血吐出的激情被那么多成长于八、九十年代的背叛者轻易地消费着,他们不知道或故意忘记海子还写过神秘的《打钟》、恢宏的《亚洲铜》、沉实的《熟了,麦子》、绝望却豁然的《春天,十个海子》,还有这首极其悲壮辽阔的《九月》。
      
       远方的远必须归还草原,而我们也必须只身打马过此草原。远方的远此刻成为了我们曾一意孤往的精神企望的隐喻,草原也顺理成章成为时代的隐喻吗?给出联系和答案似乎轻而易举,而动身、甚至浴血求证却是多么艰难!这个春天,我多少次听着另一个早逝者张慧生为之谱曲、盲诗人周云蓬演唱的《九月》泪流满面,不惜为旁人和自己嘲笑。这一片干净得荒凉之天地,我们何从下笔?这一年春天的雷暴不曾将我们轻轻放过,何时它成为我们自身的力量,带来更磅礴的风雨?
      
       二十年前,二十五岁的生命,他死得其所,这一个孤绝、愤懑却有足够的硬度去任人歪曲的幽灵,今天前来,以不曾变更的烙印为我们的青春标点。他把石头还给石头,让胜利的胜利,只把青稞归属于青稞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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