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 | 下一篇

弟 弟

发布: 2008-9-05 09:00 | 作者: 锦璐





    小拖的家里就她和弟弟还有父亲三人。母亲去世了。那时弟弟才五个月。父亲病着,成天躺在床上。从那开始,弟弟的日子都是在她身上过的。 


    白天,小拖背着弟弟下地干活。夜晚,弟弟偎在小拖怀里。弟弟要嘬着小拖的乳头才能睡着。否则就不停歇地哭闹。哭声像一根挥舞的硬藤,揪扯着他的小身子猛烈地抽搐。那副模样的弟弟,样子异常可怕。谁看了都不忍心。 


    起初,小拖对弟弟彻夜的哭闹束手无策。父亲在床上撑起半边身子,扯着嗓子喊,他是你弟,你想让他哭死哇!你个没良心的!父亲很生气,认为小拖是故意的。如果他有气力,一定会拿起门栓给小拖几下。但他现在只能把床板捶出愤怒的响声。他并不知道,小拖正抱着弟弟来回地走,学习母亲的样子,轻轻颠着弟弟,轻轻拍着弟弟。她睡眼朦胧,挨着枕头就立刻发出疲累的鼾声。听到父亲这样的吼她,小拖愁眉苦脸,冲着窗口发愣,像一只走失的羊羔。 


    小拖将弟弟在母亲身边的每一个细节,认认真真地想了一遍。她试探着将弟弟的小脸贴在自己软软的胸脯上。弟弟有了反应,不停地蹭着,拱着,小嘴张得开开的,流出口水,一会儿就泅湿了衣裳,像一团化了的雪水。小拖低着看弟弟,心里说不出的感觉,有些退缩,不自觉地含胸,试图让弟弟湿乎乎的柔软的小嘴和自己有一点距离。


渐渐的,小拖就适应了。完全适应了。弟弟含着她,很乖的样子,脚丫蹬着她的肚皮。小拖眯起眼睛,惬意的快睡着了。过一会儿,她换一边让弟弟含着。她心想,如果一边大一边小就不好了。这一刻的场景,非常和谐,非常宁静,听得到弟弟心满意足的呼吸。 


    过一会儿,两人都困倦起来,慢慢地闭上眼。这一夜,睡得安稳而香甜,直到清晨远处传递过来忽高忽低的鸡叫。 


    弟弟学说话的那些日子,天天吧唧着小嘴,“妈”,“妈妈”。小拖于是也变小了,撅起嘴巴,孩子气地随着弟弟说,“妈妈,妈妈。”弟弟长牙了,时常会把小拖的乳房咬疼。小拖倒吸冷气,推开弟弟,做出生气的表情唬他,不喜欢你了,把你丢出去,让狼把你叼了去。 


    小拖的脑子里,后来时常浮现出弟弟慌张的小脸。他怯生生地看着她,鼻腔里发出类似小狗的哼叽。小拖故意把眼睛闭上,不看他。弟弟伸出短短的小手,摸摸小拖的脸。过一会儿,一张湿热而柔软的小嘴凑上来,对着她连连亲嘴,糊得她一脸口水。小拖忍不住便笑了。弟弟见她笑了,也欢喜兴奋起来,用短短的小手乱抓小拖的头发,将垂到脑后的那条小辫扯得又松又散。最后,好像藏猫猫似的,连自己的小脸也一并钻进头发里去。 


    几个冬至春分,几个清明谷雨。虽然日子像那几亩瘦田般贫瘠,翻遍所有的地角都找寻不到丰饶的机会,但弟弟在粗茶淡饭、褴褛衣衫之中,已经长成了满地乱跑的小人。他仍离不开小拖的怀,当她如母亲,牢牢黏着她胸脯柔软的那处。 


    但是后来,小拖的身边突然间空了下来。她整个的人失魂落魄,僵硬而又呆滞,空荡荡的眼睛里盛放着空荡荡的床铺。
************ 
    那是赶集的一天。 


    往乡里去的拖斗车,马达声“突突”,很响。人也一颠一颠的,像青蛙在草丛里一跳一跳,屁股黏不到条凳上。不知道吃了什么东西,小拖的肚子隐隐绞痛。她用力憋着。一开始她还把自己努力按在条凳上,开过两三里后,小拖坐不住了。她抓住一侧的车板,摇晃着把自己站起来。她的脸上,混合着一种坚忍却又随时可能崩溃的怪异神情。脸色惨白,从头到脚,激灵出一身又一身的冷汗。 


    小拖想,快一点吧,快点赶到集上吧,只要一进厕所,就没有事了。 


    小拖顾不上别的许多,在心里急切请求拖斗车能开得快点,再快点。她几乎用最后一点清醒的意志约束自己了,牙关里咬住力气,不能有一丁点的松懈。所以,当背上的弟弟闹着要下来,她一动不动,任凭他怎么叫嚷,甚至哭闹,用脚踹她,也没有半点妥协,甚至生了气,在旁人的眼里,像是用了做母亲的声势吓唬道,“再哭,就把你丢出去”。


车一停,小拖紧紧夹着自己的身体,僵直地往厕所去。她觉得那几乎不能称做“走”,完全是挪,完全是蹭。还在路上,她就一遍遍想像自己已经蹲下去了。当她真的蹲下去,伴随着一阵又阵痛苦而惬意的释放,小拖苍白的脸骤起青红色。 


    弟弟蹲着,歪着湿漉漉的小脑袋。那个样子,就像一只刚刚蹦出鸟窝对一切都万分好奇的雏鸟。显然,对于刚才没能“下来”的不满,被此刻的好奇替代了,尽管泪眼闪闪。“臭臭”,小拖在喘息的间隔中,努力要把弟弟撵起来。 


    小拖说了好几遍“臭臭”,腾出一只脚做出踢的样子,呵他,“别捣乱”。弟弟往后缩,一副欢喜的样子,心满意足站了起来,学着小拖说,“臭臭”,还拿小手在鼻子底下扇。然后往门外去。小拖只觉得弟弟憨而可笑,说,“别往远跑,别被狼抓了去”。弟弟后脑勺那撮黑茸茸的头发在眼前一闪,就跑出去了。 


    小拖不会想到,那就是弟弟留给她的最后一眼。 


    那一天,永远是小拖的恶梦。 


    恶梦里,小拖越跑越远,那些遥远的地方,远远超过她真正去过的地方。梦里的她大声哭泣,裹夹在扑面而来的人群中四处寻找。梦里的她心如刀绞。梦里的小拖对自己说,你把弟弟弄丢了。 


    人就吓醒了。醒来心里全是跳。身体在黑暗中缩得很小,仿佛要钻到某个缝隙中,将自己保护起来。双手插在怀里,狠狠攥着两个乳房。指甲甚至陷了进去。小拖的眼睛陷在黑洞洞的暗夜,徒然找寻弟弟的身影。 


    弟弟呀,你快点来咬我一口。
************ 
    弟弟丢掉的当天,父亲愤怒地从床上跳了起来。小拖想不到父亲竟然还会有这样的力气。正因为太意外了,小拖根本没有防备,眼看着父亲朝她扑过来,瘦如竹蔑一样的双手对着她扑头盖脸的打下来。父亲的样子看上去很凶,发疯一般,但是他打在她身上的巴掌并没有多痛。他把所有的力气都用在刚才那一跳上了,等扑到小拖面前,已经是强弩之末。他的双手没有挥到第三下,就瘫倒在了地上。 


    瘫在地上的父亲终于憋不住了,嗷地叫了一声,干瘦的身子抗不住巨大的悲痛,慢慢揪做一团。


小拖吓坏了,眼泪哗地飞了出来。她冲上去搀扶父亲。父亲却一次次把她的手撩开。好像她的手是不干净的让人恶心的东西,他碰都不愿碰一下。甚至连小拖的声音他都不愿意听见。小拖喊他,他将手在眼前扫过去,那里似乎有一只招人憎恨的苍蝇。父亲扫一次手,就说一次“你滚”。他挥了那么多次手,像要把小拖撵去地角天边。 


    小拖的心里不知道有多难受,宁可被父亲痛打一顿。她跪在旁边,哭得一塌糊涂,太阳穴那里生疼,脑袋都哭木了。父亲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又慢慢地爬上床,用了所有的力气,可是叹出来的却是弱弱的气息。那个晚上,小拖就那样一直的跪着,一直的流着眼泪。她耸着耳朵听着,父亲的呼吸弱弱地起伏。门外是冷冰冰的夜,她怕得不行。生怕父亲就在这个夜里突然没有了。 


    父亲的病更加重了,精神好像也出现了问题,总是呆呆的。 


    他忽然会问,小拖,你弟呢?怎么不背着他? 


    小拖愣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回答。 


    有时候,他忽然呜呜的哭起来。这时的父亲,像一个溺水的人,揪着小拖不松手。语气也变成了弱弱的哀求。他求小拖去找一找,再去找一找,找过的地方要找,没有找过的地方更要找。父亲说我可能快死了,可我就是死,也要等到你把弟弟找回来。


除了沉默,小拖疼痛的心里给不了父亲任何的回答。


有一晚睡到半夜,小拖感觉有人站在她身边。她以为她是在做梦,当她扭过头看到父亲时,一下子受到惊吓,裹着被子缩进墙角。父亲梦游一样,完全没看见小拖,反而像曾经对母亲说话那样说道,“今晚弄的好歹该是个儿子吧!”


71/71234567>

发表评论

seccode

最新更新



View My Sta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