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车靠路边停下。关掉转向灯和引擎,下了车。
“鳝丝面。”我说。隔着人行道和灶台,我只是嘀咕了一句。在把钥匙塞进牛仔裤小兜前,我没忘回身按一下遥控。
“噢!”“好来——”面馆里面老屠和他老婆同时应上了。随后,车前窗也在我身后徐徐上升。
我站在人行道上看了看天。
天灰灰的。无雨,也没太阳。就像我的心情,称不上好,也算不得坏。对,就那样。
我似乎很久没来吃老屠的生炒面了。有多久?不清楚。对我来说,中午和晚上总有没完没了的饭局,而早餐是最伤脑筋的。这段时间,我是在哪打发早餐呢?大有弄那对老处女姐妹开的蛋饼店?巡特警对面的老姚拉面馆?新开的黄泽小笼包?想不起来了。真的想不起来了。想这个干嘛呢?!
“里面坐吧。”老屠对着炉子说。老屠的眉头还是那么粗那么短,像隶体的一横被硬生生斩成了两截。炉子很旺,老屠在他的铁锅前忙乎着。左手是勺子,右手是一双特大号的竹筷。面条在铁锅里欢天喜地的,可老屠的脸板着,两支粗眉一耸一耸的,随时准备着归为一体。老屠应该也有笑的时候,可看上去总不像。
两间临街的店面,一间包了玻璃橱窗,夹墙凿道门,就成了里外两间。外间烧好了端到里间吃。也有的顾客不爱呆屋里,搬一条高凳一条小凳到橱窗脚,面朝大街,虾一样趴着吃。
我去里间兜一圈,转到外面。总共五个顾客,生意称不上忙也算不得闲。这个时点,说早餐太晚,说中餐又太早。两个埋头在吃了,除去锅里这碗,我还得等两碗。
我点了根烟。
“汤还是豆浆?”老屠老婆出来问我。
她的脸照旧白得没一点血色,头发蓬松着,却像上了浆似的硬。吃什么面——光面,蛋面,肉丝面,豆腐面,牛肉面,鳝丝面——客人进门会说。但汤或豆浆的问题,每个客人她都得问一遍。豆浆是现成的,从别的大饼店里行来,就装在热水壶里。汤得临时泡,一撮榨菜丁加几星葱,冲上开水。每回她这样问,我都很烦。汤还是豆浆有什么打紧?我最讨厌做选择。而他们总是让我选择。我只是吃一碗面,他们就不能饶我一回吗?不行,因为汤是免费的,而豆浆得加收五毛。所以她必须得问一遍,我也必须得老老实实地回答一遍。
“汤吧。”我说。我是没理由烦的。她就不烦?
老屠老婆把我的汤端进里间。折回来时,老屠刚好把锅里的面转移到了盘子里。空盘子是齐崭崭叠着的,老屠炒好一锅,盘子就会少一个,那是他老婆端进了里间或者店外。老屠用铲子铲干净锅,重新操上勺子和长筷子,一起一落间,一大筷豆芽在锅里爆了起来。
我盯着那叠盘子,如果不出意外,那么自上而下的第三个盘子该是我的。在他侧翼,他老婆也没闲着,拿一个鸡蛋朝碗沿一敲,筷子贴着碗的“咣咣”声响起来,那声音就像暗夜里一双灌了水的套鞋打窗外走过。
“把狗拴起来吧。”老屠老婆跟老屠说。蛋打匀后,她还从灶台底下拿出了一盒内脂豆腐,没撕口子——那是老屠的事,用热勺子一扣一刨,豆腐就入了锅,根本不用撕。一碗蛋面,跟着是一碗豆腐面,都准备好了,现在她有了个难得的空隙。
跟着她的话,我看见了那条狗。
就在我的不远处啃一根骨头。铁链一头拴在杨枫树上,另一头散在人行道上。一条普通的花白相间的土狗。我记得上次看到时,它还是一只小狗。应该就是同一条吧。它长得可真快。也许并不快。谁会在意一条狗呢?
“嗯。”老屠应了一声。也许没应。他很忙。光面,蛋面,肉丝面,豆腐面,牛肉面,鳝丝面。他把面条挪一挪,将蛋倒入锅中,然后用筷子扒拉几下,准备起锅。
我掷掉烟蒂,朝里间走。
正好有人吃好了从里间出来。一个男人,一手用牙签剔着牙,另一只手在屁股兜里摸钱。在门口,尽管都侧了身,身体还是碰撞了一下。
他看了我一眼,我也看了他一眼。不愉快,但还不至于发作。
汤就放在我常坐的那个位子上。透过橱窗能看见人行道和大街。橱窗脚只剩下了一只吃肉丝面的虾,他在一根一根的挑大蒜,高凳上已经放了一小堆,凉掉的豆浆都沉到碗底。杨枫树下面,那条狗还在很有耐心地啃那根骨头。
我的鳝丝面应该快了,但还得再等一会。
豆腐面之后才是蟮丝面。蟮丝面做起来费事,在生面入锅之前,得先把蟮丝加上笋片和红辣椒炒好单独盛在盘子里。蟮丝是之前就剖洗好的。没笋片的时候,老屠会用茭白丝以次充好,价格还是十块一盘。我知道老屠讨厌光面,他最喜欢炒的,恰恰是最费事的蟮丝面。
我从旁边一张桌子上找了瓶腌辣椒。又从筷筒里拿了双一次性卫生筷。捅开薄膜一扳,其中一根没到头就断了。
老屠干嘛不把木筷换成竹筷呢,其他早餐店早换了。我想喊一下,但老屠忙着呢。光面,蛋面,肉丝面,豆腐面,牛肉面,鳝丝面。我又挑了另一双。
这一双还会断吗?会吗?来试一试吧:如果断了,那么我跟唐甜甜就会离婚;否则,就不会。说好了,现在,来吧。
无聊。一双筷子跟婚姻有什么关系。我把第二双筷子放回筷筒,重新挑了一双。“啪!”筷子扳开了,这回很均匀,跟竹筷一样均匀。
刚才是怎么设定的?扳开代表什么?
不公平。第二双也扳断的机率当然很小。当我这样设定时,是不是意味着根本就不想跟她离婚?我当然不会离婚。这辈子都不会。把刀搁我脖子上也不会。那么,我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呢?是因为叶蓓蓓吗?十字路口,我踩了脚刹车,“该朝哪边开啊?”同学会曲终人散,我送她回家。“你想朝哪边开就朝哪边开。”叶蓓蓓的嘴都快凑到了我耳根。月光下,叶蓓蓓的脖颈可真白。
我把筷子搁在汤碗上,又点了根烟。其实我已经抽不完这根烟——蟮丝面马上就会上来了。
透过烟雾,我又看见了白墙上那块“楼上雅座”的指示牌。四个红色初号黑体字,加了框,用喷漆写在一块跟会议室“禁止吸烟”牌子一样大的白铁皮上。指示牌底下,的确有一架转角楼梯,只裸着最底下几级台阶,上面用三夹板包了,跟白墙壁浑然一体。
很难意识到它的存在。但有一天,我注意到了。之后来吃面,我总会盯着这四个字呆上一会。每次我都会动一个念头:上楼去看一看。
“你把狗拴起来吧!”我听见老屠老婆又喊了一遍。这回音量加重了。他老婆一定已经说了很多遍。但老屠一直很忙。光面,蛋面,肉丝面,豆腐面,牛肉面,鳝丝面。她干嘛不自己出去把狗拴起来呢?其实这事可以理解。就像我跟唐甜甜,屋里哪些事归我管,床上哪些事该她干,有了第一次之后是挺难改变的。
那扇门一直死死关着。没有顾客对此感兴趣,我也从没看见老屠夫妻踏上过台阶一步。楼上真的有雅座吗?也许,楼上根本就没有什么雅座,这块牌子是前任店主留下的,老屠无意或者有意地忘了拿掉。或者,楼上真的有雅座,老屠焚香沐浴,空调都开好了,就等着你们上去。答案只有两种,有或者没有。河没有第三条岸。但是,不管是哪一种,在我走上去之前,答案依然是未知的。
当然,不管楼上有没有雅座,我都没有理由上去看一看。我只是来老屠的面馆吃一碗面而已。一个念头,一个不可能兑现的念头,它跟我的其他许许多多个荒唐或者疯狂的念头没什么区别。
已经晚上11点多了,我还傻傻地坐在办公室的电脑面前,我知道有一拨家伙正在国会会所搂着小妹飚歌,有一拨人还在黄鱼的地下室里打麻将,另外有一拨人已经在越秀路的夜排挡里灌起了扎啤。他们都给我发了短信,热情相邀。但我还得坐在办公室里。因为领导还没走。作为秘书,我得等他把该批的文件都批好,该接待的人都接待光,然后把他送到电梯口,同时打电话让司机的车等在出口,然后回自己办公室,把他审核过的今天的新闻稿和明天会议的发言稿修改好,然后再去他的办公室,把茶杯烟缸倒掉,把办公桌整理好,把他的地板拖得像镜子一样照得见头发丝。这些基本都不是人干的。电脑右下角的那个时钟在一分一分地走,终于,12点过了,我站起来,走进了领导办公室,里面正巧还坐了另一位管帽子的领导,但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把他的公文包朝桌上一摔,很温柔地说了句:“对不起,领导,我不干了。”然后出门,下楼,打的,直奔越秀路或者国会会所或者黄鱼的地下室。也许,我会跟司机说:直接去机场。到机场干嘛?去西藏。自从看了马原的小说后,我一直都想去西藏。我已经做了充分准备,入藏的几种方式和所有线路我都已了然于胸。其实我对布达拉宫和纳木错都不感兴趣,我就想去那条该死的八角街转一转。对,一个人面对一街陌生的面孔。突然,领导的门开了,我像只甲虫或者卡夫卡一样从办公椅上蹦起来。我的梦碎了。那时我只有一个念头:这辈子我是甭想再去什么西藏了。
老屠老婆终于把我的鳝丝面端了进来。
“今天休息?”她问了句。语气里有羡慕,虽然藏得很深。是的,我知道,她羡慕我有双休日,她还羡慕经常有人抢着给我付面钱。不光是她。我自己也感到满足。我有一份挺有前途的工作,我有一套复式结构的一般人想都甭想的房子,我还有一个性情温和、长得算不错并且给我生了个儿子的老婆。事实上,除了偶尔起起那些念头,我对自己的生活一向是满意的。
蟮丝面挺香。是笋丝,不是茭白丝。这没法让人不满意。我拿起了筷子。
那条土狗大概就是这个时候突然窜过大街的。
它被一辆急驰而过的桑塔纳拦腰撞了一下。
等我闻声扭过头去时,狗已经从轮子底下跑回到了这边的人行道。
老屠夫妇和几个顾客都拥到了面店外头。
狗趴在地上喘气,好像并没事。
但是,它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然后,血开始从它的眼睛和鼻孔里慢慢流出。终于,它的头一歪,翻倒了。
老屠把狗抱起来拼命摇晃。但是没用。
狗的眼睛依然睁着,身体却在一点点冷却。
“那车的牌号,你们看见了吗?”有人在问。
老屠呆呆地盯着死狗看,没响。老屠老婆也呆呆地盯着死狗看,没响。
大家都看见了那辆黑色的桑塔纳,但没人来得及记下牌号。
“面要焦了。”有人说。
老屠走回锅前。左手掌勺,右手掌长筷子。面条在锅里重新欢快起来。老屠的两支短眉一耸一耸的。
“我让你把狗拴起来的。”老屠老婆说。
老屠没响,他把面倾到盘子里。他老婆去端面,有人半途上接了手。
“我说几遍了,让你把狗拴起来?” 老屠老婆说。
老屠还是没响,他坐到人行道的椅子上,手里多了一把紫砂茶壶,一口接一口地喝水。老屠盯着狗看,好像狗会重新活过来似的。
从隔壁的理发店走出来一个中年男子。
“狗怎么了?”他问。他的头发刚刚做好,还打了摩丝,清花水落的。
“刚刚被车撞死。”有人回答说。
摩丝走过去摸了摸狗。然后把脸转向老屠。
“你家的狗?”
老屠闷声喝着茶。
“我让你把狗拴起来,你没听到吗,你的耳朵聋了吗?”老屠老婆说。
“把狗卖给我吧!”摩丝说。
老屠抬起脸剜了他一眼,又埋下头喝了口茶。“咝——”声音很响。
“刚刚断气,身体还热着呢。”有人说。
“我让你把狗拴起来,可你就是不听。”老屠老婆说。
“五百块,怎么样?”摩丝跟老屠商量。
有人走过去拎起狗掂了掂:“三十五斤的样子,也就值那个价吧。”
“如果你听我的,把狗拴起来,狗就不会死。” 老屠老婆说。
这时,隔着橱窗,我看见马路对面走过来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
“一碗光面。”那女人说。她戴付眼镜,穿着一件不入时的雨绒服。
老屠老婆走回店里准备做生意。一边走一边继续念叨着:“我的话你总是不听。从来都不听。”
但老屠坐着没动。“今天不烧了。”老屠说。
“为什么啊?” 雨绒服问。
“没面了。”老屠说。
雨绒服朝里面探了探头,不甘心地问了句:“不还有满满一大盆吗?”
“要不再加一百,六百块怎么样?”这边摩丝也不甘心。
“我说了不卖,你没听到吗?”老屠忽然抬起头,声音很凶,好像是摩丝撞死了他的狗。
“谁说不烧啊?进来吧。烧的。”老屠老婆在屋里答腔。
听到老婆的话,老屠站了起来。
“我说了不烧,你没听到?你的耳朵聋了吗?”现在,他的两支短眉终于胜利会师。紫砂茶壶在人行道上发出清脆的声音,老屠像一条疯狗一样冲进店里。瞬时,工作间里叮叮嘣嘣响成一片。
鳝丝面早已凉了。隔着橱窗,那条狗应该也是。
我站起来准备离开。
我只是来吃一碗面而已。
这时,我又看见了那块“楼上雅座”的标牌。四个红色初号黑体字,加了框,用喷漆写在一块白铁皮上。标牌下面,是三级裸露的水泥台阶。
那个荒唐的念头再一次死死地攥住了我的心。
我听见一个声音朝外间喊。不是嘀咕,是喊。
“老屠,再上一碗蟮丝面!”
“给我端楼上来!”
那是一个陌生的声音。来自我的喉咙。让我害怕。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