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个初中朋友,现在迷上了姓名学,下岗之后他换了名字,他认为是自己糟糕的名字妨碍了前途。所以他儿子时常骄傲地和别人说:我爸爸叫李XX,还叫李YY。他学着儿子的话喊着那两个名字,然后郑重地告诉我,自从改了名字后,他每天都默默念叨自己的新名字,就象那些虔诚的基督徒念《圣经》或者伊斯兰教徒念《古兰经》一样。现在他弱听的耳朵已经完全恢复正常,为了证明他的话属实,他将头颅探过来,说,你瞧,助听器已经不用了……每天在路上、厕所、晚餐、工作、看电视甚至做爱时,我也在喊自己的名字……我已经用我的名字把我的病治疗好了。
当他把这个事实告诉我时,我看到他脸上那种幸福表情。这是个木讷的人,多年来像我一样沉默寡言。我们都生活在这个小镇上,年轻时我们骑着自行车跑到新火车站看火车,那些黑色车厢次第从瞳孔消逝,把我们的头发吹得很乱。有时我躺在火车道轨上,倾听着从远方传来车轮与车轨隐约的摩擦声。后来看到电影《猜火车》里的相仿细节,我的眼睛有些湿润。而他坐到站台上,抽着烟。他的耳朵有障碍,但并不妨碍他有双视力超群的好眼睛。当火车的烟开始从道轨的极点冒出时,他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过来,敲敲我的耳朵,于是我们回到站台,不久火车就开过来了。它好像从来不知疲倦地奔跑着,躯体内满载着货物。
我知道有些事情是我们不愿意和别人分享的,这个呼喊自己名字的朋友从来没有把这个秘密告诉第三者,就像我从不把自己写小说的事实告诉亲人或同事一样(后来他们还是知道了)。白天永远是属于别人的,只有晚餐后,坐到电脑前,我的秘密才降临到我身上。我敲打着自己的文字,就象敲打着我的幻想。我喜欢我身边那些有秘密的普通人,譬如我那个离婚的表姐,我的患有心脏病的母亲和刚刚去世的舅舅,我一辈子都将和他们一样,在这个小镇上生老病死,最后像麦秸一样填进灶膛,被焚烧成灰尘。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还好,他们会活在爱着他们的人的心里,被纪念,被回忆,或者被祭奠。等爱他们的人都死了,他们才会在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
可是,在这些朴素的生命没有被消灭的时候,他们的身体是鲜活的,他们的眼神是灵动的,他们的内心世界和那些伟大的人一样,有着波澜壮阔的秘密和甜美的生存体验。很多时候,这些小人物以他们的行为,在我眼中演绎着属于他们自己的传奇,尽管这传奇对旁人来讲是虚无的,是不足为道的,但我用我自己的方式和敏感捕捉到了他们的秘密。我爱他们,爱他们的秘密,就像爱我自己一样。我有时候会为自己悄悄地记载了他们的爱和仁慈,欲望与痛楚而感到不安。可我还是这么做了。我喜欢将我的主人公抛入到平静的暴力中,然后让他们,体验我幻想出来的秘密之旅。《曲别针》里的志国,他最后似乎是死了,死在道具手中,也许他没有死,他活了,然后他继续摆弄自己的曲别针,没有办法停止,他将延续自己的生活,无论生活是黑是白,同时延续着属于他的秘密。多么奇怪,我们如此庞大的民族,却是一个没有宗教与信仰的民族。人们已经习惯没有忏悔的生活——既然如此,那么就让秘密继续吧。我们其实知道我们到底想要些什么东西。我从来都是这么认为的。
那个朋友会继续在时间的每个恍惚空隙,呼喊自己的名字;我也会在夜晚的郁闷中,写下那些让我兴奋或者沮丧的文字;我小说里的主人公,也会在我的冥想中重现即将被时光湮灭的内心生活——也许,当莫须有的高潮来临之际,我们会发现,我们将各得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