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张洁诗歌作品札记
女性写作在文学中的地位不断提升,尤其在诗歌写作中,从八十年代以来逐渐成为诗坛的亮点话题,涌现出众多的女诗人,这是时代的进步、女性的再一次解放,诗歌发展的必然。张洁生活在南方,我并不了解她,也未曾见面,读了她的诗作之后,才认定她是一位优秀的诗人。
张洁是有故乡的人,她对故乡的一往情深令人感动,游子对家园一定是有精神回报的。她在《温暖的故乡》里这样写到:“褪掉臃肿的棉衣,我的身体/在运动服下蒸腾着热气。在故乡的浅睡里,拥被夜读/你打电话来吗,我会先暖好嗓音,柔声对你说/在故乡,是无须月亮的/阴晴圆缺,都是游子梦中的风景/他们用茂盛的水草,染绿了荒凉的人世。”最后一句忧伤出现了,忧伤出现的如此美好,仿佛在享受忧伤。可以这么说,前面的句子都是为最后一句的出现作铺垫。我在评论音乐作品时曾说过:一切优美的旋律都具有忧伤的因素,这是因为美好的事物,总会伴随着残缺而存在的缘故吗?我也说不清楚。
张洁的情诗含蓄温暖,有些淡淡的忧愁,这符合人类情感,更符合一个女性个体生命的需求。她在《我在远方爱你》中写到:“请别向我求证、表白/并不能区分真的和假的,并不能/使一个鉴赏家的辨别变得更加容易。一块玉/沉默着,不说出内部的年轮/你知道,如今,每天都有人在宣布爱情/每天都有爱情,沦落风尘/一个笑话,或者一场闹剧。”显然,诗人等待的或者寻求的是某种可靠的结果,我们都知道,理想是无法实现的,可贵的是知道了理想无法实现之后,还为这个无法实现的理想去奋斗。“在远方爱你。远离海岸。平缓的小山坡是安全的”。在《蛙鸣》中写到“清明之后,大地上奔跑着一条条明亮的沟渠”以及“农妇站在门口扯起嗓门呼唤回家吃饭的人/喉咙里住着一千条欢快的水渠/从那时起,我就坐下了一生的病/像苦楝的影子,忽东忽西/夜里失眠,悄悄溜出门,赤脚站在月光里/乡村之夜,正被蛙鸣占领/山坳,初生的荷叶,拔节的庄稼,白花花的水啊。”这样的爱情,在爱情的诗作里很难查得到,她已经把爱情的专用词移植到对自然和美景的描写上,或者那永恒的自然强过人心,因为自然是不会改变的,它永远忠实于一切共同存在的事物。
张洁的诗,从思想深度到遣词造句都十分讲究,很多短诗我更喜欢,比如:《春风》里有“天气这么好/你却在伤心!”在《水边的阿狄丽娜》里边有“把体内的水还给水/开一次,死一场”。在《给西安》中“午时刚过,暮色即已降临/黄昏悠长,长过一个国的寿命。”在《情人结》里“这些都是被主人忽略掉的。她/只关心她心上的病。她正害着相思。”如此极限的情感,恐怕现代女诗人中少而又少。张洁最短的诗是《午后两点的爱情》“如果爱也有周期/我愿停驻午后两点的高温//灼伤也无畏。我有盛大的雨水。藏着雷霆万钧//我种下白雪。越积越深。封住夜的门。”全诗就四行,读完你只能知道,发生了一些事情,时间有了,爱情有了,还有诗人给出的意象,意象象征着什么呢?你用这些关键词来连接:周期、高温、雨水、种下白雪、封住夜的门,一切都很迷惘,又很美好,纯洁的感觉,有这样的感觉就可以了。显然她写情诗是一把好手。她在《沉疴》里写道,“爱你之前,我就病着/你伸手,要打捞我的沉船/我固执地躲在黑黑的水底,固执地/不肯上岸/春天里,我病得像一朵花/摇曳在风口/一点一点,一点一点/我积蓄着金子/擦亮我私藏的银器”“这少光的屋子,默哀的墙壁/也不比我更苍白/我的力气/刚够抱紧一场病,仿佛抱着一团火/我浑身颤栗。”非常好的情诗。《夫人城》《致萧统》《镇远》,这些写历史痕迹的诗篇,也是珠玉之作。现在的很多诗人不注重文字功底和文学修养,只知道写作而不阅读经典,这是不可能成器的。
我们知道,在不讲理的年代,讲理的就是受害者,在平庸的年代,高尚的人就是受害者,诗坛似乎也正在经历着一场有声有色的浩劫,谁有权有势,谁就有话语权,谁耍横,谁就是老大。苦了那些默默无闻的、勤勤恳恳写作的人,就因为没有大喊大叫,大吵大闹,即便写出了好作品,也是在不断地被边缘化。说好听点,现在诗坛的局势是春秋战国时期的诸子百家,说不好听点,就是揭竿而起,群雄割据,大有军阀混战的味道。也许,这又是一个好时代,那些真正的诗人,那些集大成者,潜心创作、正在营造传世之作,也是可能的。张洁也许被忽视了,要明白,在这样的混战中,被忽视是一件好事。一夜之间暴红未必就摔不下来,我们需要耐心等待。
其实,真正的好诗,不一定是读者一看就懂的作品,我所说的读不懂不是晦涩或者故作高深,而是一种创作达到更高境界的体现。这样的诗,可以说是诗中的极品。诗与读者是互动关系,读诗的人也存在提高学养的问题,以便进入更高层次的精神享受。《草上的月亮》就是这样的诗“羊群归牢。现在/八百里草场,都是狼的/刚刚圆起来的月亮也是//之前,日夜在暗地交易/狼,长齐了尖利的牙齿//咽喉海潮撞击,他嗥叫如哭泣/喊出月亮,他有最温柔的心”或者你猜中了她要表达什么,但你无法说出来,它是作者最原始的动机。我不是吓唬读者,艾略特的《荒原》、聂鲁达的《马楚比楚高峰》、里尔克的《杜伊诺哀歌》,还有埃利蒂斯的《俊杰》、帕斯的《太阳石》等名作很难读,我不敢说读懂了,但按照我的理解方式读懂了,这样的阅读越读越有意思。我举的例子都是长诗,它与短诗创作有区别,就像听音乐,看一场歌剧和听一首歌曲,听独奏和听交响乐都是有区别的,它给我们以不同的听觉感受。我希望所有的诗人尝试着写长诗,大有好处。
作为一个诗人,在世俗的眼睛里也许微不足道,活得不够风光,但足够了,因为他写下了哪怕是一首好诗,或者是一个漂亮的诗句,就是此生的荣耀。张洁的这首诗,是值得她骄傲的作品,我就不惜笔墨把全诗抄录如下,供大家欣赏:
《用于怀旧的江水》(张洁)
我是多么的不合时宜
把一腔怀旧之情,寄托于远逝的江水
水,即便是我明目张胆私爱着的汉江之水
本性都是多变的
没有人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里
流过《诗经》,溅湿过游女依稀的裙裾
在民间,它漂洗过汗渍,泪痕,血迹
江面上,捣衣声声,昭告普世太平。青石作证
夜深时,蒙面的屠夫也曾在此磨快了刀子
而它,秒秒都在刷新,阳光的红唇,只吻过它匆匆的背影
丝绸和布衣,一再烂成丝缕
钢刀折断,沉入河底
泥沙一代掩埋一代,一代代大同小异。河床抬高
雨落四季,灰白的炊烟,飘过旧屋顶和新屋顶,地方志说
江水一再离经叛道
我看见时,它已不是当初的样子
那一夜
喧哗止息,江岸静寂
地球卸下担子,停止了周而复始,盖着青草,朦胧睡去
水啊
平静地咽下有无,动荡得多么神秘!
——如果你也像我一样
乘坐黑夜的小舟
在幽暗的江面
渺小地爬行
仅见几条星星的银鞭,在水中,轻轻喘息
这首诗张弛有度、变化合理、用词恰当,寓意深远,是一首很好的诗。我还从来没有读过如此委婉而意味悠长的诗作,也许北方的女诗人稍许坚硬了一些。按常理一个诗评家,应该是用旁观者的眼光去评价作品,可我不行,我是一个诗人,该进去的时候就会进去,和作品的情感一起震颤。
我曾在一篇文章中写到,要营救那些好诗人、好作品,其实我自己也需要营救,而谁来营救我呢?现在看来在营救别人的同时就是营救自己。当然,也要做好不被营救的打算,只有自己营救自己,才是最有效的方法。在孤独中思考、写作,然后慢慢变老,直到死去,这也许是最有价值的一生,因为历史有一只眼睛,当现在活着的人都闭上眼睛,历史的眼睛才会睁开,它会辨识真伪、美丑、善恶。德国诗人荷尔德林在《诗人的使命》中写道:“无畏的人留下来,因为他必须/独自在上帝面前用天真护卫自己/他无需任何武器,任何计谋/直到上帝的隐遁来佑助他。”做这样的诗人,才是我们共同追求的方向与目标。
在流行的中国诗歌作品中,从上世纪90年代到现在,很少有优雅、沉思、深刻、理性的大作品出现,似乎女性诗歌创作一谓地向男性诗歌看齐。所谓的暴露、不管不顾地把女性的私密晾晒在光天化日之下,这个诗人就是先锋了,就前沿了。我在很多文章里反复强调,现代、前沿、先锋,不是表演,不是作秀,不是暴力语言的宣泄。而是建立在人性思考之上的创造、创新、创建,这三者的综合就是永不过时的艺术作品。诗歌作品里不是不能出现与性有关的意象和描写,而是要表现的美好动人,或者说性感。陈独秀先生的《乳赋》就是很好的典范。我觉得女性诗人在诗界的种种传说和演义是可以理解的。但我只关注诗歌的质量,对私人生活一概不感兴趣,那不是一个诗人和诗学家探讨的问题。
作为一个诗人,一定要有所准备,主动迎接苦难的人,才有可能接近幸福。不要怕被埋没,金字塔高,金字塔上的蓝天更高。一个人生活在拒绝伤害又不断被伤害的世界上,这伤害与生命、与爱情、与生活有关系,所以要勇敢面对,要微笑着迎接。张洁也许是一个柔弱的南方女子,其实不一定就惧怕什么,在她闪烁着光芒的诗句背后,看到的是一颗金子般的心,忧伤的灵魂。我知道,点评一首诗的优劣,其实是无用的,一首好诗足以照亮半个地球,而论述的文字只是被那光芒照亮的一部分而已。即使是最好的诗评,也只是接受美妙而神奇的聆听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