尕喜爷要送他家的犏牛进山,他一进院门,就叫嚷开了。我闻之,从堂屋里蹦出,听他和表哥的闲扯。
姥姥家已经不养牛二十年多年,自从那头老黄牛死后,家里再也提不起养牛的兴趣。尕喜爷送牛进山与表哥无关。几句话后,表哥开始吆喝表嫂找个塑料袋,他和尕喜爷一起进山摘蕨菜。
我一听,两眼发直,也嘟囔着要去。小时候不让我去,如今已是三十好几的人了,我有能力照顾好自己。尕喜爷一扯嘴角,似笑非笑地说我走不动就双手搭在背后,带着他的驼背走了。走到大门口,也不回头,扬一下右臂,示意他走了。
尕喜爷也不老,和姥姥是平辈,不到60岁,现在村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喊他尕喜爷,带着名字响亮地老远就打招呼,他也不怒,谁喊他都应声。
我恼怒尕喜爷说我走不动,见他出门,也就撒开声嗓高喊:“尕喜爷,喝口茶了再去,摘蕨菜很乏。”尕喜爷装作没有听见的样子,没有应答。
此时,表嫂已经为表哥找好袋子,顺便装了一块饼子。
表哥也快50岁了,但在尕喜爷眼里还是个愣头小子一样,他一出门,隔着院墙,我就听到了尕喜爷数落表哥磨叽的像个女人家。
不一会,村里有牛的或是没有牛的一些男人们,都吆喝着赶着几头牛出发了。牛们喷着粗气,下巴吊着它们的唾液,起初是慢腾腾的,一处村子,都甩尾、摇头、哞哞叫喊着,轻轻用犄角相互打着招呼,不一会加快速度,呼啦啦在村口腾起一股尘土,向山里冲去。
那些男人们也点燃了劣质烟,提着自家媳妇准备的干粮,以及装蕨菜的塑料袋或是布兜,跟在牛屁股后,扯着闲话,浩浩荡荡,感觉山里的蕨菜就等着他们去摘一般。
在姥姥村子人眼里,山就是离镇子不三十里的大片草场,以及延伸出的草地。每年,只要赶牛进山,凡是去的人,多多少少都能摘到蕨菜。
蕨菜是季节性很强的植物,假如没有人采摘错过季节,那么它就和其他野草一样,在阳光雨露滋润里肆意地放纵自己疯狂地生长着,几天就伸开巴掌,不能食用了,只有在那些企盼的喧嚣声中,等到来年春天才能再生。
表哥他们走了,临到后晌,才回家。他摘回了满满一塑料袋蕨菜,倒在地上,一大堆。我们都坐在那里进行二次“采摘”。由于天气还不是那么暖和,全是羊蕨,茎秆也细、颜色较浅。母亲说过些日子牛蕨就该长出来,到时候摘些牛蕨。
我们一边仔细掐掉蕨菜根部有些老了的部分,一边扔掉一些草芽。由于人多,不一会结束了“二次采摘”。表嫂将其装进水桶里,淘洗了两三次后,点着灶火烧开 水,那些被清洗后的蕨菜,颜色又不一样了,倒进开水翻滚的大铁锅煮,于是,灶房里弥漫开一股与素日里不一样的味道。起锅,捞出蕨菜,又浸泡于早已准备好清 水的铁桶之中,去掉土腥味和苦涩味,约莫十几分钟后,捞起来滤干水,切成小段,拌上蒜、葱、油泼辣椒,等着开餐。
在一片啧啧声里,一盘凉拌蕨菜一扫而光,于是趁着新鲜,又吃了一盘。
由于表哥摘来的较多,所以我们回家时顺便带了点,母亲用肉丝爆炒,有时一个味道。
听表哥说,尕喜爷摘得最多,别看他是罗圈腿,摘蕨菜快得很,谁也比不过他。我是无法想象出尕喜爷摘蕨菜的样子,他到底是躬身还是弯腰而摘。不管怎么摘,对尕喜爷偏爱蕨菜的嗜好,无来由的心生厌烦。
听表哥说,尕喜爷每年都窄很多蕨菜,羊蕨和牛蕨都有,他把浸泡漂净后的蕨菜晒干,装在布袋里,悬挂起来留着。一到小年已过,才取下来,用凉水浸泡透,做下酒菜。不管是亲戚还是村里人,只要去他家喝酒,总会叫嚷着要蕨菜,其他的凉菜也可以不要。
对于村里人来说,春天采摘蕨菜是件愉快的事,不管送牛进山抑或特意结伴去摘,大家都是兴奋的。
如韭的蕨菜,掐了又长,年复一年地生长,也不辜负期盼的人。积石山人是会享受大自然馈赠的礼物,从不错过采集时间,那时,男男女女云集积石山麓,一边采摘 蕨菜,一边漫着优美的“花儿”,场面甚是热闹。商业部门和商贩也进山安营扎寨,在一顶顶的帐篷前,搞好腌制蕨菜的盐池,备好装运蕨菜的桶子,一边听着一声 声“花儿”闹腾的心烦意乱等着收购、盐制蕨菜,一边盘算着利润,自是惬意。
羊蕨摘后过上10天左右,牛蕨就长高了。牛蕨是蕨中上品,茎秆有筷子那么粗,肉质也较肥嫩,墨绿的颜色,让人一看心生喜爱。
由于蕨菜生长很快,出土寸许的嫩苗,一夜间可长二、三寸,蕨菜头如撮手形状是采集最好的时间,如果错过时日,三、四天后就舒展开了,茎秆也老了,亦不能吃,所以有“蕨菜摘来是宝,不摘便是草”的农谚。
牛蕨生长起来时,我们在表哥的带领下,开车去摘。早饭后出发,约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就到了。由于路不好走,我们在去往吊水峡路边的草地上采摘。
山路两旁,树换上了新芽,野花点缀着春天的颜色,鸟儿唱着欢快的歌,原野被绿色灌醉了一般,一些牛像洒在绿地毯上的黑珍珠,格外惹眼。一些格桑花已经舒展 开自己,努力做着伸长臂膀抓举空中飞过的鸟儿,或是拈一朵流浪到它们视野里的白云;大大小小的石头从中,除了茎秆寸长的蕨菜,还有不知名的野草,也挤挤挨 挨地做着躲藏的样子。牛儿是很聪明的动物,在草丛里,它丝毫不碰蕨菜,牛儿过往之处,采摘蕨菜最为容易了,不用费眼睛,被长短不一,高出其他草寸长的绝对 是蕨菜。
我弯腰,俯身,睁大双眼,在深绿、浅绿、灰绿的草儿丛中,或是在那些石块周围,掐下嫩绿的蕨菜。刚长出来的蕨菜,胖胖的,犹如小孩的手,紫青色的茎秆,披 着暗黄色细细的绒毛,没有任何枝叶,在梢头弯着一个像拳头一样的叶芽苞,只需轻轻用力,就可采下。由于打小吃蕨菜,所以一点也不费力。如若不识蕨菜的人或 是只吃过的人去采摘,蕨菜即便在脚旁也熟视无睹。毕竟是野菜,生长地点没有规律。
“啪”“啪”,清脆声中,蕨菜留在了手里。采了的蕨菜一根一根被装进了袋子。我们采了不少,右手大拇指和食指端沾满了蕨菜的绒毛,一撮,绿泥一样的污垢,实属难看。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这时,我想起古代劳动的诗歌。
山坡上,我采蕨菜更欢。我不惭于自己身上的农民特色。不惭于对土地的牵挂。不惭于对体力劳动的牵挂。甚至于我想说,我就是一个农民。尽管,是一个变色的农民。可血液里流淌着土地的颜色和劳动的记忆。如今,那记忆,不仅掺着艰辛,更多的掺着快乐。
太阳也放射出万丈光芒,在山头迸发灿烂,那些原本在槐麻花树梢上歇息的蚊蝇,因了阳光的温暖,一下子飞舞起来。随之,嗡嗡嗡声和嘤嘤嘤声响在耳际,无法心安采摘蕨菜。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袋子已满,该提上蕨菜回家,满满收获的不仅是蕨菜,还有快乐的心情和舒畅的身体以及视野里满目的绿!
蕨菜,这种已经存活了好多个世纪的植物,远古时候就被人们知道采摘下饭。而且,他们劳动很富有情趣。春天时节,年少的姑娘、媳妇会外出采摘野菜,她们边劳动,边唱歌,借景抒怀,抒发对出征未归丈夫或情人的思念。
蕨菜不光是餐桌上的美味,含有人体所需的丰富的维生素,可入药,具有一定的防癌作用。采摘食用,性良味美,被誉为山中奇珍,蔬菜之王,自古列为贡品。药用价值也很高,具有驱虫、清热解毒、补气升阳、利尿消肿、祛风散寒等功效,还能降血压和促进细胞更新。
现在,也有人工栽培的蕨菜,一年四季都有新鲜的蕨菜上市。而超市里的小包装蕨菜干和腌渍品(罐装),销路也很好。据说还有蕨菜淀粉,可以用开水冲服,是高档的营养食品。
蕨菜的香味仿佛天籁之音,那是大自然传递过来的奇妙的信息。那种香,奇就奇在仿佛真的能够听见。
世间许多事情似乎是周而复始,如今的人大多又喜欢用野生之物,用当下流行的话说,是绿色食品。我相信生活中无论是蕨菜的生长还是无土植物的出现,都不会把自然消灭。蕨菜属于自然,虽经千年万世风吹雨淋,却仍如火如荼,生生不息。
我想起甘南诗人李志勇写的诗歌《蕨菜》:
蕨菜的叶子有鹰翅那么大,却纱一般
薄薄的一片
这时已不能扇动
离开地面在山中飞起来。不过,它还是
一种站着的绿鸟
在风里,它轻轻地摇晃着
似乎就要
抬起这只腿,而放下
另一只腿来
我猜测,它可能只食用它自己的
叶子和叶杆
因而才这么干净、轻淡
我也能想象,它甚至还在夜深人静时
在这山谷里啼叫过
大声地,尖厉地
月光下,整个山谷里都回响着它的啼叫声
但现在它也已安静了
我久久地站在它旁边
我有被蕨菜所滋养、长大的一个身体
我能感觉的到
我已经长出了头发,正在水里飘动着
我已经长出了眼睛,但还闭着,还没有睁开
风轻轻地吹动着蕨菜
我能感觉得到
我现在正在慢慢地长着耳朵,长着手臂
和一根根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