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从山中来,带着兰花草
多年来,我一直想捧一簇兰花草
竹形叶片托举着蝴蝶状蓝色花瓣
——放在你的墓前
“山风吹乱了窗纸上的松痕,
吹不散我心头的人影。”
2.
雾霾绑架了京城,戒严了华北
一个民族自我折腾到须戴防毒面具
在冒青烟的朦胧国土上,白的变黑,黑的染白
十字路口抢道的车辆
像揭竿而起的陈胜吴广
山河从来没像如今这样破碎过
再无你喜欢的空山月圆之时
我用你的肖像做了电脑桌面
你微笑着,分明一副少年中国的模样
你的白话文式的笑容
可以驱散世人胸中的寒凉
我用你的全集——四十四本、两千万字——砌成了围墙
日以继夜地守候着掩蔽着
以抵挡外面的厄运
那把末日当盛世的狂妄和喧嚣!
希望如此渺茫,哪还有采自西山的等待开花的兰花草
今冬的雾霾会不会将兰花草的胚芽
毒死在大地的腹腔?
3.
这是你在1948年12月15日
仓促诀别的帝京
此去万水千山,此去直到永远
我刚刚在赶往机场的途中,路过东厂胡同1号
一座大白楼占据了你的故居,成为要塞
花木掩映着的青砖红柱,像你的一百零二箱藏书那样
烟消云散了
初定“国航”机票,后改成“华航”
Air China变成 China Airlines
英文译法,无论怎样刻意区分,总还是相同
凤凰标志换成了梅花标志
无论怎样更换,都还是同族的图腾
那朵梅花盛开在机尾
它温柔的花瓣穿透雾霾和风雪,让人想哭
我疑心飞机在用萤火虫导航
从沪上东拐,从海上一直南飞,直抵台北
海峡无须越过,只须绕过——柏林墙未倒之时,想必亦如此
我就这样以一架波音747的速度
跨过了1949
那个凛洌的年份
4.
据说这城是金陵布局,又据说是一国版图之微缩
阳明山上摇曳的芒草
可会默念首阳山上的薇和采薇的人?
那些繁体汉字,我一个也写不出
在汉字的故土,成了中文系出身的文盲
我来到的可是我的祖国?
大巴车行驶在淡水河畔
这边唱《义勇军进行曲》,金属铿锵
那边则哼起《三民主义歌》,曲调柔弱又哀伤
——如同在暗夜的零星灯火里,在十字架前守着自己的心灵
两相对比,怎能不叫人顿生悲凉
亲爱的母亲这是什么道理
5.
第二天,从午餐桌上逃走,我要去郊外看你
在从淡水开往南港的捷运上
“博爱座”是“老弱病残孕专席”的另一个名字
列车飞驶,三人行,必有我师
在人群中找到喜欢谈论你的人,是幸福的
将至终点,始发现竟坐反了方向,哦,无比快乐的歧途
已拖延许多年,就不必在乎再拖延半小时
我去南港,想向你献上一簇兰花草
亲耳听你讲:自由中国
6.
南港的空气是清幽的
栽着榕树、桉树和大王椰子,流淌着四分溪
溪旁生长水黄皮,溪中有睡莲和逆游之鱼,鹭鸶飞绕
溪水穿“中研院”而过,流经家门
溪上的桥,以你的名字命名
天上飘着微雨
夹杂了些许油菜花的清香
你那颗自由主义的心脏,跳到第七十一年终至爆裂的那一天
据说这南港也是飘着雨的
你扑倒在地,一个时代的身影隆重倒地
那一瞬,关于言论自由的演说还在大厅回荡
生命至此,跟遥远的父亲的理想,跟婴幼年的自己
在这个小岛上画了一个圆
那一天南港是飘着雨的
那雨隔着海峡,跟那片大陆并不相连
7.
如今我携带着整整一个大陆的悲怆和向往
来看你
这可不是徽州老宅的马头墙小青瓦
中美混合式平房,藤蔓缠绕木架回廊,白墙映蓝窗
门前草丛里,忽然飞出一只紫啸鸫
墙头上溜过一只狸猫
它们全都有着遗民的神情
而我,生得太晚,遗民遗不得,流亡流不得
连仰望星空的机会也没有
只好把自己囚禁于书斋,封锁进你的文集
像丧家犬找到了家
门前标牌显示今天不是开放时间,只能隔窗而望
似乎看见了卡其布沙发、红色书柜、老式藤椅
民国50年的报纸,喝剩的半瓶酒
甚至瞥见了你的早餐:橘子汁、烤面包片加果酱、咸菜稀饭
这个食谱暗喻你的理想
把黄河长江跟多瑙河密西西比河连接起来
让它们脉管相通
房前荷池映天光,可有两只黄蝴蝶双双飞上天?
房前道路名曰:适之路
哦,我走在适之路上
我们走在适之路上
我祈愿一个民族走在适之路上
这路,像你的签名,“之”字的一捺,是流线型的温润的悠长
8.
中研院对面,一片山坡起伏和缓
满山植被都是你的灵魂
从侧面沿阶而上,竹柏高大笔直,栾木婆娑
朵那李和凤仙用各自花朵表达感慨
从崖边的一丛丛鸟巢蕨上,吹过线装的古风
你穿博士服的半身石雕像等候中途,平视前方和远方
紧挨塑像后面,一大株九芎直指天空
叶尽,皮褪,光秃,棕色枝干锃亮,像你写书法:“不苟且”
9.
继续前行,离你越近,越似乎到了魏晋
黄昏是怀人的最佳时辰
我想念你,我想念那时光景,我想念故国,我想念上世纪的天籁
心心相印的云和天,我也想念
拐一个弯,苔痕渐少,甬路尝试由文言变白话
身体里的日头滚落,地平线打开——
像从未有人来过,空气秘而不宣
台阶是短促的、洁净的
围栏里的字迹是金色与黑色在相爱
白色廊亭环绕,草坡倾斜,鹅卵石铺地
斗形盆栽茂盛,墙壁蔼然
碎青石拼成长方形底座,上面覆筑灰白大理石,以倾仰之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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