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因为公司的糟心事本来就窝了一肚子的火,看到儿子的成绩单,他觉得要
炸了。他在咆哮之前,心里一再告诫自己:HOLD,HOLD,再HOLD,从一数到十就云淡风轻了。这是他在网上看到的一个心理专家给的招数,最简单,所以记住了。老王数到八,终于还是没摁住。太阳穴的一突,就像炸弹拉了引信,除了爆发别无出处,连妻子拽他衣袖也没止住。
他把成绩单扯成无数碎片,然后狠狠扔到儿子头上。因为用力过大,那些碎片
倒有一半飘到老王自己头上。
老王有些手忙脚乱地身上的纸片,也把声音里的高亢拂去了,出来的话软绵
绵的,断了筋似地。老王声音嘶哑,说,你看看你的成绩,两个B一个C,还有一年就上大学了,你这样的成绩能指望上常春藤吗?你成绩下降得也太厉害了,上个学期除了两个B+,其余都是A,这学期怎么会这么差?
儿子低着头,一言不发,不时抖抖身体,试图把粘在衣服上的纸片抖掉。
老王再次怒了,他觉得儿子的沉默是对自己的蔑视。老板高高在上也便罢了,
连儿子也拿自己不当回事,他实在忍无可忍了。他抬手朝儿子脑袋劈下去,那一巴掌把儿子给打蒙了,他本能地支起胳膊,用梦游一般的眼神望着父亲。看着儿子的可怜样,老王的心忽悠了一下,第二掌便没有拍出。看着隔在儿子与他之间的妻子,老王拉过一把椅子颓然坐下来,“呼呼”地喘着粗气。
他想到了自己的父亲,也想到了当年的自己。他永远都忘不了他挨的那顿打。
那年他高二,一分之差落在全班第十一名。其实那个成绩并不坏,老王当年的中学是省重点,前二十名笃定能上名牌大学,可老王的父亲定的最低指标是不落前十。老王母亲在一旁说,儿子也没差到哪里去。父亲打断母亲的话,挥舞着胳膊喊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如果不是省重点,他不拿前三都说不过去!你告诉我,凭他现在的成绩能上北大、清华吗?!母亲无言以对,的确,如果以这次成绩为准,他确实进不了中国最好的大学。可他真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次考得不理想,他平时的成绩不管如何起伏总是稳居前五。
他正想着考差的理由,突地头皮一紧,疼得他嚎叫起来。还没等他回过神来,
父亲挥舞着皮带又抽了下来。这次没有没有他头上,而是落在母亲身上。母亲隔在他与父亲之前,像头母狼向父亲咆哮:你疯啦!这样打儿子,你在单位不顺心,就把气发在儿子身上嘛?!你打,你打,把我们母子打死算了!
父亲把皮带扔在地上,跌坐在沙发上大口喘着气。母亲连推带揉把儿子拽进房
间,然后关上门,压低声音和父亲说着什么。
老王伏在桌上,手轻抚着头上的伤痛。不知什么时候,父亲推门进来了。老王
没有抬头,可他听得出来,进来的是父亲。
父亲挪着脚步,走到他跟前,伸手抚着他的肩膀说:儿子,爸爸不该打你。可
你要知道爸爸是为你好!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啊!等你长大了,你会明白爸爸的苦衷。我和你母亲所做的一切,就是希望你将来有个好前程,一个顶尖大学是远大前程的保障。儿子,这是爸爸最后一次打你,还有一年你就考大学了,你自己把握吧,你的前程在你手上。
父亲说完就走出去,顺手把门关上。老王那时心里乱成一团又理不出个头绪
来,忍不住呜呜地哭起来。
老王平息了些,对妻子说,做饭去吧。妻子转身朝厨房走去,边走边回头看看身后的父子俩。老王冲她挥了挥手。
老王把椅子朝儿子挪去,一只手搭在儿子肩膀说,对不起,儿子,爸爸不该打你。你知道,爸爸爱你的,爸爸无论做什么总归是为了你好,为了你有个好前程。爸爸妈妈不能跟你一辈子,你的好前程完全是属于你自己的,不属于我,也不属于你妈妈。你懂吗?
儿子没有抬头,但老王看见他在点着头,虽然点得含糊,似是而非。
老王觉得有些困,于是对妻子说他去躺一下,晚饭时叫他。
老王躺在卧室的床上,试图放松迷糊一会,却怎么也合不上眼,心里一会是儿子和他,一会是他和自己的父亲。
老王到底没辜负父亲的希望,考上了父亲的母校。老王清楚地记得,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素不饮酒的父亲喝得酪配大醉,先是手舞足蹈地唱着母校的校歌,没唱完就趴在沙发上睡着了,嘴里不时还喊:高兴,高兴,好儿子,真好,真高兴。母亲拉着老王的手坐在父亲旁边的沙发上,眼角眉梢都是笑意,不时看看丈夫又看看儿子。
老王大学毕业后,顺利赴美读博。毕业后,又顺利在一家大公司谋到一份薪水不错的工作。老王按照父亲设计的轨道,顺风顺水地前进着。父亲给老王的信里,经常出现的是一句英文:Son,Iamsoproudofyou!
老王也颇以自己为傲,才三十出头,便做了一家生化公司的研发部副总监。妻子在一家大投行做金融分析师,收入和老王不相上下。老王一家的收入远远超过美国美国中产的平均水平,他们住着大房子,开着名车,用老王的话来说:他实现了美国梦!他对父亲说,美国的好,便是一切凭本事,你有付出就必有相应的收获。父亲深有感触地说他这一生花在人际关系上的时间超过用于科研的时间,否则他这个天文物理学家不至于如此碌碌无为。老王于是深为当初毅然赴美的决定庆幸。
老王曾自豪地对父亲宣称美国的公平,可他现在动摇了。哪里有绝对的公平?所谓公平只是相对而言。他三十出头做了副总监,如今奔五十了还是个副总监!不是他没有能力,而是他没有跟对老板。当初提拔他的老板约翰在权力争夺中败北,于是选择辞职了事,去了一家小公司做高管。约翰一点也没显得垂头丧气,临走前对老王说了旬《终结者》里的台词:I WlLL RETURN!(我将回来)老王毫不欣赏他的乐观,觉得他不过是自己安慰自己罢了。老王当初甚至幼稚地以为,约翰走了他便可上位。他等来了一个新老板。这个新老板干了五年后提上去了,老王于是又以为他的机会来了,因为老板在两人私下谈话里,经常毫不掩饰地表达对老王的赞赏。老王眼巴巴地送走了四任"新"老板,而自己仍然是个"老"副总监。老王花了十来年的时间才弄明白一个再简单不过的真相:他所有的"新"老板都是一个派系的,而老王在这个派系之外。
最让老王崩溃的是,这个星期刚任命的新老板是个埃及人,上个星期还是他的手下哩!当老王在公司电邮里看到这个任命时,感到头眩眼花,喉头发甜,眼前的一切都变得坑坑洼洼,蒙上一层迷离的血红色。从不骂人的老王,伸出中指猛戳屏幕,喉咙深处吼出无数个"F"打头的四字真言。低声的嘶吼让他的声带疲惫得像刚跑完马拉松的双腿,软得说不出句整话。他对秘书说他身体不适,需要休息。秘书显然没听明白他说了什么,可看老王的神态她猜到了老王说了什么。
老王在地铁上听着车轮在轨道上刺耳的摩擦声,他狠狠地想,炸了吧,炸了吧,炸了才好呢!什么他妈的鸟人鸟事鸟世界!老王那时如此绝望。他明白他的职业生涯算是到头了。到了他这个年纪,去另外一个公司谋发展己经太迟。他这个职位不高不低不恤不恤,低一点的纯技术职位倒也不算难找,可老王自己不甘心自降身段,但也找一个高于目前职位的却是一点可能都没有。高不成低不就的意思就是卡半空申下不来,老王现在就在半空,悬在半空的人心自然也是悬着的。
回到家,老王想着如何跟妻子谈谈公司的破事,还没开口,妻子递给他儿子的成绩单。
老王闭着眼睛,拇指在太阳穴上轻轻揉着,轻轻地叹着气。当他睁开眼睛时,一片金黄的光亮正好落在他脸上。老王诧异这片光的来源,于是起身走到窗前看个究竟。
老王家附近有所华人教会,老王从二楼可以看见那个教会的金色尖顶,顶上是个同样金色的十字架,高耸入云。教会的人来过老王家探访,大概有三、四次吧,以后便不再来了,因为老王一次又一次地拒绝了他们,而且脸色一次比一次臭。老王打心眼地瞧不起这些信教的,自己没能力或者不努力,把希望寄托在看不见的救世主身上实在可怜得很。只有今生过一塌糊涂的人,才指望没影子的来生或者更没影子的永生。老王只记得其中一个人,那人和老王同姓,吃不准五十岁还是六十岁的样子,身材矮小,头发掉成地中海了,身上总是一件磨得有些发自的蓝色夹克衫,脸上挂着似乎永不消失的笑容,哪怕老王面色铁青。
不过老王承认那些信教的人心地起码不坏,苦口婆心地向他传救恩的福音,丝毫不图他什么,连水都是自带的。老王心坚如石,他相信《国际歌》里的一句词: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虽然他也不信共产主义,他甚至觉得共产主义比救世主更不靠谱,人心险恶,人世不千,共产主义怎么可能实现?人类的历史就是一部锁链更递史,原本戴着锁链的人们把锁链套在另外一群人脖子上,然后自己戴上金灿灿的项链。
老王远远望着十字架上的反光,心思有些涣散。他突然想起很久没见、比他更老的那个老王来。他不明白另外一个老王凭什么那么高兴,看他衣着就知道这个人的生活很桔据,只能说他把今生的失意都指望虚无续纱的来生了。
老王伸出手指,顽童似的抚摸着玻璃上的光斑,手指一圈一圈地划拉着,一直划到老王自己都不察觉在做什么。光线穿过指缝,洒在脸上,如同带着体温的羽毛轻轻落下。
恍馏中,老王忽地想到一个他从未认真想过的问题:假如他如愿以偿得到提升再提升,升到VP的位置,收入高多了,可那又有几年的风光?他迟早是要退休的(最多十几年),他迟早是要死的,在可预期的几十年内,也许更早,早于退休之前,因为意外谁都无法预测。
老王的一个大学同学上个月死于一起离奇的意外:周六下午,老王的同学和妻子女儿一起去附近的公元散步,一家人有说有笑,其乐融融。他一时兴起,站在树下,拿出手机给阳光下的妻女拍照。就在他按下快门的刹那,一根粗大的树枝突几地落下,正好砸在他头上。他当时就昏过去,在送医院的路上,停止了呼吸。老王在同学的葬礼上见到母女,令他意外的是,母女俩并没有他想象中的悲戚与苦痛,虽然看得出来,她们有些难过,但在牧师的致辞中,她们居然面露微笑,这让老王无所适从,更让他事先准备好的安慰话语没有用武之地。老王压根就没听那个牧师说了什么,他始终关注着母女,看见她们脸上的笑容,他替同学心寒。他还是第一次在葬礼上看见死者的家属面露微笑。
那天,老王久久地站在窗前。夕阳下,教堂的尖顶和尖顶上的十字架仿佛溶入蓝天,与它所处的街道毫无关联。那时他觉得那对母女的微笑和另外一个老王的微笑有种内在的相似,可他说不出来那个"内在"到底是什么。他己经很久没看见那个老王了。
老王回到床边坐下,抚摸着落在床单上的那片光亮。他在这个房子里住了十几年,还从未在黄昏时分在床上安静地休想一会,直到今天。他甚至从禾注意过教堂屋顶上有个十字架,更没想到十字架的反光能照到他的卧室来。
听到妻子在楼下喊他吃饭,他下来了。看到儿子不在餐桌前,他便扯着嗓子喊道:吃饭了,难道你要老子把饭端到你手上啊?
饭桌上,儿子一直低着头,默默吃饭。妻子不时瞄一眼老王,见他脸上并无怒气,偷偷松了口气,给儿子夹了些菜。她想找个话头活跃一下气氛,却想不出个由头来。倒是老王主动开口了,他问她最近有没有见到来过他们家几次的老王。
妻子一下子就知道他说的是谁,说上个月还在街上碰到过他,打了招呼,他看上去身体不太好,不过精神头倒是和以前一样,笑起来像个孩子。又问老王怎么想起来那个老王来,他不是讨厌那些教会的人吗?把人家吓得都不敢来家访了。
老王被她说得不好意思起来,辩解说他并不是讨厌他们,只是没话说罢了,他们说的他不懂,他说的他们似乎也不以为然,又间妻子那个老王身体怎么了。
妻子说她也不清楚,只是看起来他的身体挺虚弱的,上车还要旁人搀扶。老王听了心里竟是"咯噎"一下,说怎么会呢?太突然了,去年他来咱们家还精神抖擞呢,怎么现在身体一下子差了这许多?
接下来的时间里,老王似乎渐渐习惯了昔日手下的那个埃及人成为他的老板,该干嘛干嘛,他面对埃及人时再末表露任何不满或者不屑的抵触情绪。倒是埃及人自己过意不去,私下里请老王吃了一顿饭。席间,两人竭力避免谈任何和公司有关的话题,谈完家庭琐事接着谈电影和体育,然后又对桌上的菜看品头论足一番,双方于是交流彼此民族的特色烹任。最后还是埃及人沉不住气,问他对公司重组的看法,老王答非所问:你喜欢埃及菜,我喜欢中国菜,可我们现在都在吃西餐,不是吗?埃及人楞了楞,然后做了个拱手的姿势说,我想你说的便是禅 (ZEN)吧?老王没说话,拿起纸巾在嘴角擦了擦,状若拈花一笑。
日子一天天地过着,看上去波澜不惊,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便在这水波不兴中慢慢滋长,有朝一日便如湖面突几绽放的莲花,令人目不暇接、目瞪口呆。老王所在的公司本算是大公司,盛极而衰,一年不如一年,由大公司变成中等规模的公司,最后连中不溜都难以为继。老王二十来年一直在这个公司,对公司的渐渐衰退并无明显的觉察,就像温水里的青蛙对水温的感觉一样。当某日看到公司宣布被GEN21并购时,老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GEN2I十年前的规模连老王公司的十分之一都不到,仅仅十来年的功夫,蛇吞了大象。约翰当年满腔悲愤去的便是GEN21,如今他回来了,意气风发:他如今是GEN2l的资深副总!他一语成巍,真的RETURN了。
世事难料,世事当真难料。在并购发生后的第二周,公司管理层面目全非,老王以前的三个老板被裁,另一个则和埃及人都成了老王的下属,老王一夜间连升两级,成了资深总监,主管公司研发部。另外两个平行的部门也都并入研发部,老王一时间在中级管理层里风头无二。老王在梦里都不敢幻想过如此戏剧性的转折,这比"又一村"更加柳暗花明,也更不可思议。
妻子高兴,儿子也为他高兴,他自己当然也高兴。晚上他给父亲打电话时,告诉父亲一家老小均好,又叮嘱父亲注意保重身体,少吃甜食,定期去医院做体检。放下电话后,他感觉好像忘了什么没说。他本来打电话就是为了要告诉父亲他的升迁喜讯,到底还是忘了。他犹豫着要不要再打过去,想想还是算了。
妻子己经睡熟了,老王看到儿子的房间里还亮着灯,就走过隔着门叮嘱儿子早点休息。儿子可能觉得颇为意外,父亲从未说过劝他休息的话,挂在嘴边的话经常是"作业做完了吗?",儿子略停顿一会才说他还有道微积分题没做完,做完就去睡觉。
老王便没再多话,转身回到自己房间,刷牙洗脸准备休息,心想美国高中生的学业负担并不比国内的孩子轻松啊,想挣份好前程在哪都不轻松。老王看着镜中的自己就像看见自己的父亲:眼袋下垂,皱纹密布,鬃角花白。看到靠近鼻子的右脸颊上有块醒目的淡黑色的斑块,老王拿毛巾擦了擦,才意识到那是块老人斑。不是"老之将至",而是己经老了,按照实际年龄,不该如此老态呀,老王用毛巾捂着脸,在水槽边木立许久。
老王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很乱。后来他想起了那个老王,那个老王的具体相貌有些模糊,可是他的笑容却很清晰。妻子说得对,那个人笑起来像个孩子。不知道他身体现在怎么样了?老王打算礼拜天去那家教会看看老王,也算表达一下自己的歉意。老王在这个念头中,合眼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