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波德莱尔生于1821年,这一年还诞生了陀思妥也夫斯基和福楼拜。因而1821年是一个值得纪念的年份,三位文学大师在世界文学史上留有不朽的英名。波德 莱尔的生命比陀氏和福楼拜短得多(他们两人几乎同时离开人世),高尔基说:“他生活于邪恶中,热爱着善良”,这是十分贴切的。作为象征主义的开山鼻祖,波 德莱尔以罕见的天才与禀赋向世人描绘出资本主义的恶与丑,而这种“恶”是本来面目的恶,没有诉诸道德法律的评判,是有其价值和意义的“恶”,是一朵生长于 资本主义文明中的“恶之花”,是与资本主义秩序相对立的“邪恶之花”。
波德莱尔的奇崛 、怪诞与堕落,似乎可以从他的父母那里寻到根源,1819年60岁的父亲娶母亲,母亲26 岁,是个无依靠的孤女。1827年父亲去世,不久母亲改嫁欧比克少校,开始继父对他的聪慧感到骄傲,竭力想博得他的好感,想把他培养成循规蹈矩的官场中 人;但随着年事逐长,波德莱尔日益显示出独立不羁、藐视世俗的性格,与继父的意图背道而驰。
波德莱尔在一次没有成功的远行之后,于1843年6月,带着父亲留给他的十万金法郎遗产,离开家庭,过起挥金如土的浪荡生活。在这之前,1841年,20 岁的波德莱尔在写给母亲的信中说,“如果一个人年纪轻轻就识得忧郁和消沉的滋味,那肯定就是我。然而我渴望生活,我想有些许的安宁,光荣,对自我的满 意。”波德莱尔内心充满高尚和光荣的,他喜欢雨果、拉马丁、拜伦、雪莱等浪漫派诗人,从这些诗人的作品中体悟,越发觉得周围生活的阴暗、欠缺和束缚个性。 他的“浪荡”既有面对痛苦不动声色的英雄气概,又有着忍受尘世苦难而赎罪的宗教色彩。他绝不做对资产阶级有用的人,他说,“做一个有用的人,我一直觉得是 某种可耻的东西。”在世人眼里,他确实是一个病态的、孤独的人,是一个不务正业的人。
其实所谓的正邪、高尚和堕落都是以社会上占支配地位的人的观念划分的。社会上的名们正派往往是徒有其表,内心的肮脏与卑劣被表面的光鲜遮蔽,满口仁义道 德,背后做尽坏事。波德莱尔就是看不惯世人的虚伪与做作,人们称善的东西,我要嘲讽,鄙夷,我就要将世间的、巴黎的一切“恶”展现给你们看;波德莱尔宁可 赞美尸体,也不赞美鲜花,他从腐臭的尸体,长满蛆虫的死蝇入手,一切美的实体都会变质、死亡、腐烂,而诗意的、美的精神永存。所以,重要的是人的内心,人 性的丰满程度。一个内心美好善良的人,不管是乞丐、吸毒者,还是其他什么人都值得同情、原谅与帮助,都是真正意义上的人。
2、
波德莱尔是世俗生活的反叛者,更是艺术上的反叛者。象征主义能成为欧美影响最大的文学流派,首先应归功于他,尽管《恶之花》还带有浪漫注义的成分。他从浪 漫主义的核心里提炼出象征主义,使法国浪漫主义恢复了青春,它克服了浪漫主义过分强调个人情感而导致感情的浮夸与泛滥,不适当地突出自我表现,促使文学中 的个人主义恶性膨胀,以及片面夸大诗人的社会作用,以人类导师自许。
作为象征主义流派的创立者、实践者和奠基人,波德来尔认为艺术的本质是美和忧郁、不幸,而道德与科学不是艺术,道德求善是宗教的事,科学求真是哲学的事。 要从事创作,必先学会感知,艺术感知就是洞悟宇宙,人生的奥秘,波德莱尔认为宇宙万物之间,人生百态之间,宇宙万物和人生百态之间,都受“普遍相似性”支 配。一切都是象形的,因而,诗人必得有想象力,想象力会不可抗拒地把诗人引向无限的各种象征,海洋,天空,古老的洪荒时代,巨人,勇士,植物,动物等等, 纵情于地上和天上的生活展示的无穷场景所暗示的梦幻。
波德莱尔提出艺术思维和创作的主要方法是感应和象征,以下是一首被称为“象征派宪章”的诗:
应和
自然是座庙宇,那里活的柱子,
有时说出了模模糊糊的话 ,
人从那里过,穿越象征的森林,
森林用熟悉的的目光将他注视。
如同悠长的回声遥遥汇合,
在一个混沌深邃的统一体中,
广大浩漫好象黑夜连着光明——
芳香、颜色和声音在互相应和。
有的芳香如儿童的肌肤,
柔和如双簧管,青翠如绿草场,
——别的则朽腐、浓郁,涵盖了万物,
象无极无限的东西四散飞扬,
如同龙涎香、麝香、安息香、乳香
那样歌唱精神和感觉的激昂。
这是一首充满神秘主义的诗,但这种“神秘”有迹可循,即所谓的通感论,各种感官的作用彼此替代和沟通,相互应和,声音可使人看到颜色,颜色可使人闻到芳 香,芳香可使人听到声音。于是自然与人组成有机的整体,人在“象征的森林”里穿行,如醉如痴,最后人消失,各种感官融为一体, 成为一个声音、颜色与芳香相互应和的神秘、模糊、朦胧如梦的美的统一体。但这一统一体并不代表光明和进步,波德莱尔不愿担负浪漫派诗人人类精神导师的使 命,不屑为人类的进步鼓吹。浪漫派所歌颂的高尚、正义、光明与进步,掩盖不了社会的另一面:黑暗、邪恶、苦难与死亡。诗人在黑暗和苦难的深渊边徘徊,变得 忧郁和不幸,天长日久诗人的气质染上了浓厚的忧伤色彩,在这忧伤里,美随之诞生,这是一种悲剧美,是尼采回望古希腊而感叹现代社会业已失去的美。
波德莱尔善于化丑为美,变腐朽为神奇,“你给我污泥,我把它变成黄金”,这是从丑与恶中发现美。 其实,这很好理解,比如有人容貌虽丑陋,却有一颗善良美好的灵魂,谁不认为他美呢这正是人的本质美——人性之美,就是波德莱尔所寻求的丑中之美,不幸中的美。
波德莱尔在世时,就被看作颓废堕落的诗人,他住进豪华的旅馆,穿着黑外套,系着牛血色的领带,雪白的衬衫一丝不皱,一尘不染。他要用与众不同、骇世惊俗的装束和风采表示对资产阶级的蔑视和唾弃,于是他遭受到上流社会的攻击与辱骂,他们以《恶之花》有伤风俗、诱人堕落为由,将他告上了法庭。俗世之人总是惯于摧残身边的天才人物,他们不能理解天才的重要性、超越性。正当欧洲人陶醉于资本主义五光十色、绚丽多姿的文明,陶醉于浪漫派诗人描绘的崇高、光明、进步的 社会前景中时,这个不识时务的堕落诗人,却去描绘流浪的穷人、病缪斯、坏修士、腐尸、吸血鬼,描写醉酒的拾破烂者、孤独者和穷人的死等等,并对这些恶与丑的东西赋予一种“真正的,纯粹的美”,这固然与他“忧郁是美的出色的伙伴”,“我几乎不能想象,任何一种美会没有不幸在其中”的文艺观相一致。我认为更重 要的是,他有一种对底层人民深切地同情与怜悯之心,否则,他又怎会从这些身处苦难与不幸的人们中看到最为热烈、高尚的美的灵魂呢?在这点上,他与陀思妥也 夫斯基是相通的,在作品中都描绘不幸与苦难的人们,都对寄予深切地同情,从而都有一种担当苦难与罪恶的勇气。
3、
虚无的滋味
沮丧的精神,往日你喜欢搏杀
“希望”,曾马刺般激励你的活力,
再不愿骑上你,别害臊,快趴下,
你这老马每个障碍都要失踢。
算了吧,我的心睡吧傻乎乎地。
精神失败,力尽精疲;这老贼人,
爱情于将不比抢夺更有味,
再见,笛子的叹息,铜号的歌吹,
快乐,别再引诱阴沉赌气的心。
可爱的春天失去了它的清芬。
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吞没我,
仿佛大雪埋住了冻僵的尸首,
我从天山静观这圆圆的地球,
不再去寻觅可以栖身的茅舍。
雪崩啊,你可愿带我一起坠落?
这首题名为《虚无的滋味》的诗道出,诗人已厌倦了“搏杀”的日子,精神沦于失败,可爱的春天又失去了昔日的清芬,爱情的欢乐也难令这颗“阴沉赌气的心”振 作起来。于是诗人“不再去寻觅可以栖身的茅舍”,愿同雪崩一起坠落。这是一种对生活的深深绝望,波德莱尔独自品尝这绝望的滋味,虚无感油然而生,而时间之 箭永不停滞,唯有它能够抵抗虚无,或许还有精神,他的忧郁和不幸的气质,帮他部分地战胜对尘世的绝望感。那个身世卑微而具有独特风味和美的混血女子——让 娜杜瓦尔,几乎是他的终身伴侣,是她给了他生活的愿望与乐趣,启发他写出许多交织着灵肉冲突、痛苦与欢乐并行的诗篇。还有一个女人,贵族妇女萨巴蒂爱夫人对他产生过较大的影响,她的沙龙常接待文化界名流,雨果、戈蒂耶、邦维尔都是坐上客,波德莱尔把她看作自己的诗神,梦寐以求的“远方的公主”,在她身上寄 托了精神上的向往和追求。这种追求或许是永远不能实现的人生理想,却是诗人生命底层的一丝亮色,有了它,诗人不至于陷入永劫不复的黑暗深渊里。
在波德莱尔的诗歌世界里,苦难与罪恶象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拉扯着诗中的人物,他曾是上流社会中的一员,深知他们的虚伪与精神空虚,醉生梦死,他们是真正的虚无主义者,波德莱尔拒绝他们,在诗中没有他们的一席之地,他只描写流浪汉和穷人,他要将罪恶、苦难与精神空虚揭露给人们看。那些习惯于雨果激情迸射的浪 漫派诗风的人,对《恶之花》百思不得其解,继而看出了一些端倪,“整部作品包裹在一片神秘、危险、甚至是邪恶的气氛中”,于是谴责、辱骂声此起彼伏,最后 以《恶之花》伤风败俗、唆使人堕落为由,将作者告上了法庭。
那么《恶之花》真正的价值在哪里呢?这位惯用感应和象征手法的象征主义鼻祖,当然不会明确告诉我们,这是艺术的秘密,更是心灵的秘密,只有那些深谙艺术真 谛,又敢于正视社会与人生的读者,能够通过《恶之花》看到一个满目疮痍的社会,体验到一个备受摧残的人生,听见一阵阵从地狱中传来的呼声,他们的心中或许 会生出一股怜悯的感觉,或许会腾起一股反抗的怒火,或许会敲响一阵自警的暮鼓晨钟,总之,他们会擦亮眼睛,不再被虚伪的纱幕蒙蔽,不再陶醉于盲目的乐观 中,也不再被世间的丑恶所吓倒。